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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嗎?」唸道:「荊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兩句好像也是陶淵明的詩。弦外之音,淵明詩和于湖詞一樣,都是有兩面的。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這個窮秀才計較,微笑說道:「我和兩位說故事,前幾天有個姓俞的學士在一間酒館的壁上題了一首詞,最後兩句是: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給當今聖上知道,笑道『窮秀才寒酸氣太甚了』,御筆一改,改了兩字,攜字改為扶字,酒字為醉字,你們唸唸!」

  兩個官兒聲念道:「明日重扶殊醉,來尋陽上花鈿。果然是天子氣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筆改詩,還是要用原來那人的口吻的,不過別忘了那人也是個官。」兩個官兒又同聲道:「對,對,是富貴氣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氣了!」

  「史大人」道:「從這個故事,你們也可得知聖天子也是願意見到飲酒賦詩的昇平氣象了吧?」兩個官兒會意,拍掌笑道:「對了,要念念不忘於刑天舞干戚,猛志回常在,那還有什麼昇平氣象可言?」

  那窮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藍那官兒按捺不住,站起來道:「你一再冷笑,什麼意思?」

  窮秀才越發冷笑,說道:「我覺得好笑就笑,關你什麼事?」

  姓黃那官兒趨奉不甘人後,跟著也站起來道:「我發現你兩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說話之後。」

  窮秀才道:「那又怎樣?」他不分辯,顯然是直認不諱了。

  兩個官兒同聲說道:「史大人的高論,你敢不服氣麼?」

  窮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論,我有我的低論,我為什麼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變了面色,那少年卻笑道:「聽說江南詞風最盛,賣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詞人所填的詞,果然不錯,可惜我剛才只聽了半闋,唱得也不怎麼好。」那條畫船已去得遠了。但樓下卻正有一個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個少女經過,看來像是祖孫。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興,就叫她上來唱唱吧。這姑娘長得頗為秀麗,想必也會唱得不錯。」那少年點了點頭。「好,就叫她過來唱個曲子給我聽。」檀羽沖聽了他的說話,更為詫異,原來他說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話,但卻是北方的口音,而且還好像是金京人士口音。

  那老者攜了孫女過來,打了個手勢逆:「公子點什麼曲子。」

  那少年道:「隨你們的便,只要好聽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們給你彈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愣了一愣,說道:「你說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詞?」

  那老者陪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話——」那公子不待他把話說完,便即說道:「柳永的詞,好,很好!就這一首吧,你彈。」

  柳永的詞當時最為流行,名聞中外,有個西夏官員出使宋國回來言道:「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可知他的詞流傳之廣。「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個柳永,也不稀奇。」檀羽沖暗自想道。

  那老者撫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捲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那公子閉目輕打節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詞,他還沒有張開眼睛。

  老者咳了一聲,說道:「獻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聽?」

  那公子如夢初醒,方知鼓掌讚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華,都寫得淋漓盡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麼?」

  那公子想了一想。說道:

  「怪不得人人盡說江南好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是韋莊《菩薩蠻》詞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詞句來作答覆,可知他也是讀過不少詩詞的。

  但聽他語氣,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沖都可以猜得到,他原來想說的「下文」必定不是這樣。

  那老者道:「這首詞是天下聞名的,說起來還有一個和它有關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嗎?說來聽聽。」

  那老者道:「聽說柳永這首《望海潮》傳到金國,金國的皇帝讀了大為讚賞,因而也寫了一首詩,表達他對江南的山川秀美、人物風流的傾慕。金國的皇帝居然會寫漢詩,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這首詩你還記得嗎?」

  那老者道:「我是聽人說的。大概這首詩寫得不怎麼高明,所以並沒傳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這可真是道聽塗說了!」

  老者道:「哦,根本沒有這回事嗎?」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過幾乎都給你說錯了。第一,金主寫的這首詩,是因柳永的詞而激發起他的雄心壯志的,是自述抱負之作。說他想往江南的秀麗山川,還勉強可以,什麼仰慕江南的人物風流等等,那就簡直是胡說一通了。第二,他這首詩可稱絕妙好詩,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說他寫得不高明?」

  那小姑娘道:「真的嗎?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這首詩我倒還記得,你不信,我唸給你聽。」唸道:

  混一車書四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原來正如檀羽沖所料,這個貴公子模樣的少年,不但是金國的貴族。他剛才想說的「下文」其實正是這個故事,只因怕給別人起疑,故而沒說出來的。但現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對金國的皇帝又頗有「不敬」的話語,他就忍不住要說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讚好,(他是出錢點唱的大爺,老者稍為懂得世故的話,一聽他念完這首詩,就該讚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發。

  那小姑娘卻忽地說道:「我不懂什麼詩詞歌賦,也不知道誰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來,這首詩只是混賬說話!」

  老者喝道:「小丫頭,別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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