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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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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西湖風波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檀羽沖終於來到了臨安,徜徉於西子湖邊了。 「湖光瀲豔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蘇東坡讚美西湖的句子。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白居易卸官之後,因對杭州的思念而填的三首《憶江南》中的一首。同樣,也表達了對西湖的讚美。 西湖,千百年來,曾受過多少詩人詞客的歌詠,讚嘆!檀羽沖來到的時節,正是春暖花開的早春二月——西湖最美麗的季節。但他在心迷目醉於西湖美景之餘,卻也不禁另有一番感慨。西湖兩邊的蘇堤白堤都滿是遊人,他徜徉湖畔,放眼四顧,湖上是畫船載酒,穩泛平波;堤上是油壁香車,分花拂柳。湖上岸上都是隱隱笙歌處處隨。那裏看得出一點備戰氣氛?他想起從金國的南來途中,一路所見的車轔轔、馬蕭蕭的景象,實是不禁為這作為南宋「戰時首都」的臨安嘆息了。 「趙宋南渡,把杭州改名臨安,臨安其實即是苟安,看來他們是想在臨安以圖苟安的了。」他想。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西湖邊最負盛名那家酒樓——樓外樓的門前了。 他想起的不是讚美西湖的詩詞,卻是和樓外樓有關的一首詩,一首諷刺意味很濃的詩。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搖頭苦笑,走上樓外樓,他選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點了樓外樓的名菜「醋溜魚」和「蜜方」(最好的蜜汁火腿),要了一壺「加飯」(上好紹酒),暫且把胸中的抑鬱放開,低斟淺酌,欣賞西湖風景。 一條畫船在窗外的湖面經過,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詞。 唱的是張于湖的《西江月》: 「問那湖邊柳色,重來又是三年。 來風吹過我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鄰座的兩個官員同讚:「好詞!」一個說道:「果然不愧是狀元之才。」(按:張孝祥,號于湖,是紹興二十四年狀元)一個搖頭晃腦說道:「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真是能夠看破世情,心境平和,能把鬧市當作山林雋語。聽人歌此詞,我也想在湖山終老了。」 另一個座頭的客人,頭戴方巾,身穿藍布長衫,雖然不是衣裳破舊,質料卻很普遍。看來像是落魄秀才。他卻忽地冷冷說道:「張于湖的詞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好的詞,可不是這一首。」 一個官員皺眉,說道:「哦,依你看來是那一首?」 那窮秀才模樣的中年人,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高聲吟唱起來: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羶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 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 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鋒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詞調寄《六州歌頭》,是張于湖感懷國事之作。尤其最後兩句,寫中原遺老,盼望南宋收復故土的心情,含有無限悲憤。檀羽沖情不自禁的讚道:「好詞,好詞!」 那兩個官員都是不約而同的皺眉道:「狂生!狂生!」 就在此時,又來兩個客人。一個年約四旬,面白無鬚,頭戴烏紗,身穿官服。另一個不過二十歲左右,衣服華麗,看來也是富貴人家的弟子。 這兩人一進來,酒樓上倒有一半客人站了起來,爭著和他們打招呼。檀羽沖鄰座那兩個官兒,更是趨前迎接,一個說道:「史大人,怎的今日這樣好興致來喝酒?」一個問道:「這位公子是——」看來這個姓史的中年官員,官階很是不小。 檀羽沖卻不理會這個史大人是什麼人,倒是那個少年令他吃一驚。他從未見過這個少年,怎好似曾相識。 那「史大人」道:「這位譚公子是我的世交,他剛從外地到,故此我請他來樓外樓觀賞西湖。」 旁人聽說這少年是他的世交,當然都不禁對他另眼相看了。檀羽沖鄰座那兩個官兒便道:「難得譚公子遠道而來,請讓我們為公子洗塵。」 那「史大人」道:「怎能讓你們破費?」 那兩個官兒道:「這是請都請不到的,何況我還想向史大人討教呢。」 那「史大人」推辭不掉,便道:「也好,我這世侄初來乍到,就讓他多交兩位朋友吧。這位是藍編修,這位是黃編修,他們都是在翰林院。」 檀羽沖聽得這少年自稱姓「譚」,「檀」「譚」音近,他自己也曾改姓「譚」的,心中一動,「難道他也是——」 那「史大人」坐下來道:「剛才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唱張于湖的詞?」 那姓藍的官兒道:「不錯,湖上的畫船有個歌女唱了張于湖那首西江月,這酒樓上也有人唱了他那首六州歌頭。」 「史大人」道:「我都聽見了。」 那姓黃的官兒道:「我正想請教大人,這兩首詞究竟那一首好?」 「史大人」笑道:「你們兩位都是翰林院學士,是該我向你們請教才對。」 兩個官兒齊聲說道:「秦相爺生前都誇讚過大人的文才的,我們這點學問,怎能和大人比較?」 檀羽沖心裏想道:「他們說的秦相爺想必就是秦檜,原來這個史大人是秦檜提拔的。」 「史大人」道:「兩首詞風格不同,各有各的好處。不過我喜歡那首西江月更多一些。此心到處悠然,真有幾分淵明詩的味道。」 那姓藍的官兒道:「是呀,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這正是——」他本來想說:「這正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但想若這樣說,豈非把自己的身分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樣,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樣的人正在喝酒,忽地噗嗤一笑,酒都噴了出來。 那姓藍的官兒道:「你笑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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