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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雖然是過雲雨,雨勢卻很大,還有雷鳴電閃。

  不歧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會抽搐,情緒的紊亂無以復加。

  ***

  「唉,又是下雨天。」他獨自坐在靜室裡深思。

  電光從窗外閃過,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個下雨天。

  風雨中折斷的樹枝在眼前幻化,他好像看見小師妹向他走來。

  那個時候,何玉燕還是他的小師妹,還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關係,就是在那個下雨天結束的。「大師哥,我沒有臉和你說──」用不著小師妹說,他已經明白了,小師妹是來和他告別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師弟走了。

  電光再閃,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個。小師妹何玉燕之外,還有他的師弟耿京士。

  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他又見著小師妹了,小師妹已經變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見面是小師妹來向他告別,這一次的見面卻變成了永別。

  眼前重現當年的幻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夢是醒?

  雷鳴電閃中,耿京士在他劍底下倒了下去。耳邊有新生嬰兒的哭聲。

  師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萬物都靜止了,只有嬰兒的哭聲。

  不,不,他好像還聽見了笑聲。飄飄忽忽的,若隱若現的笑聲!

  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他其實並沒有聽見這個笑聲。這個笑聲並不是他用耳朵聽到的,而是他用心聽見的。這是他想像中的笑聲嗎?不,他知道這不是幻想,那個女人,那個風騷妖媚,綽號青蜂的女人,即使她當時沒有笑出聲來,她心裡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麼會想起這個女人?」

  他最不願意想起這個女人,尤其不願意在想起小師妹之後,又想到這個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沒在場!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電光三閃,眼前的幻象又變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劍光如電的高手!

  時間一下子過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個月前的一個下雨天!

  三個月前,他奉師父之命,來到遼東,偵查一個人。一個謎一樣的人。

  這個人是和武當派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宗疑案有關的人。和這宗疑案有關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這個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為他還有可能活著,所以必須打聽到真實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夠發掘到一點兒當年的真相。

  這個人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在遼東結識的那個霍蔔托。那時他的身份是一個魚行的賣手,實際的身份是金國大汗努爾哈赤的衛士。第二年他又搖身一變,變成了大明天子錦衣衛的軍官。這個人,幾乎可以說整個人就是一個謎。

  但也只有找到這個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線索。他的師弟耿京士當年是否真的做了滿州奸細,也只有找到這個人,才能弄個明白。

  說是奉命,其實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門師父提過這個要求了,師父一直沒有答應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聽到師父要他到遼東探案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個月前,他到了霍蔔托曾經做過魚行賣手的那個小漁村,亦是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經在那裡住過的小漁村。

  那個魚行早沒有了,不過小漁村的變化是不大了。當然也還有記得霍蔔托這個人的舊人。

  但從這些人的口裡,他卻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東西。那些人只知道霍蔔托是個魚行賣手,一個平凡之極的人。別人記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盤打得很精,但也不會占別人的便宜,帳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偽稱是耿京士的遠親,進了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早已破爛不堪了。其實即使他不冒認親友,他要進去,也沒人理會他的。

  屋子裡早已空無所有。有的只是牆頭的蛛網,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網似乎在張口笑他,笑他還未能跳出情網。炕灰雖冷,心底猶有餘溫。

  真的是什麼東西都沒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夢了無痕的慨歎。

  忽然他發現屋角有幾顆石子。

  石子有什麼奇怪?天北地南,那個海灘,那座山頭,沒有石子?

  不,這幾顆石子是與別的不同的。是來自他家鄉的石子。

  他怎麼知道?因這這些石子是他親手拾的。

  他婆娑石子,如對故人。

  在他家(嚴格地說,是他師妹何玉燕的家)背後的那座山上,有一種白裡泛紅的石頭,斑斑點點,好像朱砂,名為朱砂石。又有一種三分淺黃夾著七分深紅的石頭,名為黃血石。有人說,假如沒有那三分淺黃,簡直就可以冒充雞血凍了。雞血凍是刻圖章的佳石,名貴勝過黃金。不過這兩種石頭還是罕見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難找到比較大塊的石頭,找得到只是一顆顆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歡這些小石子,他一發現有這兩種石子,就拾起來送給她。他記不清這玩意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記得到了何玉燕十四歲那年,他送給她的朱砂石和黃血石,日積月累,為數也相當可觀了。

  那年她開始學針線,繡了一個荷包裝這些石子。記得她曾說過,這些晶瑩可愛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寶石。但也就在她說過這句話之後不久,她又對他說了另外的話,她說她已經長大了,她珍視大師哥送給她的這些禮物,但卻不想大師哥費神再為她收集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注意到,注意到師弟已經替代了他的角色,成為師妹上山的遊伴了。他在山上,不單只是為了替師妹拾石子吧?

  舊夢塵夢休再啟,但他還是繼續在小師妹住過的這間破屋裡尋找。唉,人都已經死了,何必還在尋夢?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繡花荷包。荷包早已經破爛,不過,他當然還是認得的。

  師妹把他送的這袋禮物帶來遼東,但在她準備回鄉的時候,卻又把她曾視同寶石的禮物忘記了。(是忘記帶回去的呢?還是有心將它拋棄的呢?)

  這是不是表露了師妹對他的那種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爛的繡花荷包貼著心房,婆娑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聲,把他驚醒。

  他是把燃著的松枝插在牆上作照明的,狂風吹來,松枝熄滅。

  轟隆巨響,突然一堵牆倒塌了!

  不錯,屋子已經不堪,但還未至於達到搖搖欲墜的程度。牆並沒受到雷劈,按說一陣狂風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驚,登時一省,莫非是給人力摧毀的!心念未已,只見一條黑影已從裂口撲進來,人未到,勁風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錯,這堵牆是給這個人以剛猛無倫的掌力震塌的。

  電光一閃,那人的長劍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電光,是劍光,是快如閃電的劍光。

  幸虧他察覺得早,立時拔劍抵擋,他的劍也並不慢,一招「夜戰八方」,風雷激蕩,立即接招還招。

  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所未遇的一場惡戰,驚險處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鬥劍還要驚險得多。那一次鬥劍,耿京士初時還是對他手下留情的,這個人卻是未見面就施殺手,而且自始至終,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

  是喝聲還雷聲,是劍光還電光,雙方都分不清了。

  在電光一閃再閃之間,他已看見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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