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三二


  藍水靈也不笨,說道:「弟弟,你知道我不是多疑的人,但你為什麼要瞞住我呢,你是不是還在懷疑自己的來歷?」

  「不是。」

  「不是就好。弟弟,那你還有什麼另外的心事,連姐姐也不能告訴?」

  藍玉京知道若然不說,姐姐更會猜疑,便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近來古怪的事情好像太多了。」

  藍水靈只道他是指目前發生的這件本派禍事,說道:「是啊,誰能料得到不戒師伯也會給人傷得要抬回武當山呢?」

  她本來要問弟弟,還有什麼事情是他認為古怪的,但此時已經來到了掌門人所居的元和宮了。長幼三代弟子都已齊集門前,交頭接耳地在探聽消息,她不便再問下去了。

  弟弟連別人說他是私生子這樣的事情,也敢告訴她,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她呢?

  她那知道,弟弟真還有不能告訴她的事情。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裏,不能告訴別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藍玉京只不過開始感覺到這種痛苦,他的義父不歧卻已經被這種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個時辰之前,正當藍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訴說心中苦惱的時候,不歧正陷在苦惱的回憶中,而且沒有人可以聽他訴說。

  一個時辰之前也正是那陣過雲雨突然來到的時候。

  雖然是過雲雨,雨勢卻很大,還有雷鳴電閃。

  不歧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會抽搐,情緒的紊亂無以復加。

  ***

  「唉,又是下雨天。」他獨自坐在靜室裏深思。

  電光從窗外閃過,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個下雨天。

  風雨中折斷的樹枝在眼前幻化,他好像看見小師妹向他走來。

  那個時候,何玉燕還是他的小師妹,還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關係,就是在那個下雨天結束的。「大師哥,我沒有臉和你說——」用不著小師妹說,他已經明白了,小師妹是來和他告別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師弟走了。

  電光再閃,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個。小師妹何玉燕之外,還有他的師弟耿京士。

  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他又見著小師妹了,小師妹已經變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見面是小師妹來向他告別,這一次的見面卻變成了永別。

  眼前重現當年的幻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夢是醒?

  雷鳴電閃中,耿京士在他劍底下倒了下去。耳邊有新生嬰兒的哭聲。

  師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萬物都靜止了,只有嬰兒的哭聲。

  不,不,他好像還聽見了笑聲。飄飄忽忽的,若隱若現的笑聲!

  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他其實並沒有聽見這個笑聲。這個笑聲並不是他用耳朵聽到的,而是他用心聽見的。這是他想像中的笑聲嗎?不,他知道這不是幻想,那個女人,那個風騷妖媚,綽號青蜂的女人,即使她當時沒有笑出聲來,她心裏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麼會想起這個女人?」

  他最不願意想起這個女人,尤其不願意在想起小師妹之後,又想到這個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沒在場!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電光三閃,眼前的幻象又變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劍光如電的高手!

  時間一下子過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個月前的一個下雨天!

  三個月前,他奉師父之命,來到遼東,偵查一個人。一個謎一樣的人。

  這個人是和武當派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宗疑案有關的人。和這宗疑案有關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這個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為他還有可能活著,所以必須打聽到真實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夠發掘到一點兒當年的真相。

  這個人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在遼東結識的那個霍卜托。那時他的身份是一個魚行的賣手,實際的身份是金國大汗努爾哈赤的衛士。第二年他又搖身一變,變成了大明天子錦衣衛的軍官。這個人,幾乎可以說整個人就是一個謎。

  但也只有找到這個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線索。他的師弟耿京士當年是否真的做了滿州奸細,也只有找到這個人,才能弄個明白。

  說是奉命,其實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門師父提過這個要求了,師父一直沒有答應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聽到師父要他到遼東探案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個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經做過魚行賣手的那個小漁村,亦是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經在那裏住過的小漁村。

  那個魚行早沒有了,不過小漁村的變化是不大了。當然也還有記得霍卜托這個人的舊人。

  但從這些人的口裏,他卻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東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個魚行賣手,一個平凡之極的人。別人記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盤打得很精,但也不會佔別人的便宜,賬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偽稱是耿京士的遠親,進了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早已破爛不堪了。其實即使他不冒認親友,他要進去,也沒人理會他的。

  屋子裏早已空無所有。有的只是牆頭的蛛網,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網似乎在張口笑他,笑他還未能跳出情網。炕灰雖冷,心底猶有餘溫。

  真的是什麼東西都沒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夢了無痕的慨嘆。

  忽然他發現屋角有幾顆石子。

  石子有什麼奇怪?天北地南,那個海灘,那座山頭,沒有石子?

  不,這幾顆石子是與別的不同的。是來自他家鄉的石子。

  他怎麼知道?因這這些石子是他親手拾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