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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回到道觀,天色早已黑了。不歧匆匆吃過晚飯,便即去見師父,他是新來的弟子,必須加倍用功,除了日課,還要做晚課的。

  無相真人正在打坐,聽見他走進房間,這才張開眼睛,緩緩說道:「唔,你回來了。」

  「稟師父,我往後山采藥,回來晚了。」不歧說道,心裡可著實有點兒害怕師父細加盤問。

  無相真人道:「我知道。嗯,聽說你今天采藥的成績倒還不錯呢,有兩支靈芝是很難得的。」

  不歧不覺一怔,他今日采得的藥都是普通草藥,那有什麼靈芝!

  但他隨即也就省悟了,管理采藥事務的正是無量的另一個弟子不呆,這個「成績」想必是不呆替他虛報的,而不呆之所以要這樣做,不用說,當然是奉乃師之命了。

  無相真人微笑道:「是無量師叔陪你回來的吧,他很誇讚你呢。」

  不歧這才恍然大悟,給他虛報成績的原來並不是不呆,而是長老無量。他暗笑自己糊塗,即使是採獲靈芝,這點小事,管事弟子也不會特地去稟告掌門的,當然是無量曾經來過這兒,在和師父的閒談中談起的了。

  「弟子那有什麼值得無量師叔誇讚?」不歧定下心神,裝作謙虛的樣子說道。

  無相真人微笑道:「你想知道他誇讚你什麼嗎?他誇讚你又聰明,又好學呢。他說他和你談論本門武學,你說得頭頭是道,而且最難的是還能有自己的見解,觸類旁通。」

  不歧道:「無量師叔太誇讚我了。我入門不過一月得聞本門的上乘武學,這才略有寸進,這寸進也都是師父教導之功。」

  無相真人皺眉道:「我喜歡說老實話,不喜歡別人奉承,你雖然只跟我一個月,也該知道我的脾氣了。」說了不歧幾句,這才恢復笑容,續道:「武學我可以教你,資質可是你自己的。」

  不歧鼓起勇氣道:「有一事弟子不知該不該問?」

  無相真人道:「你儘管問!」

  不歧道:「上月初六那天,無量師叔不知是否在武當山上?」這一天正是他的俗家師父何其武被害的第二天,也正是他「誤殺」耿京士以及無極道長因傷重而死亡的那一天。

  無相真人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不歧道:「弟子不敢隱瞞,弟子心中實是不能無疑。聽說,聽說無量師叔的太極掌力在本門是僅次於師父你的……」

  無相真人面色一端,沉聲道:「你上山的第一天,我就已經和你說過了。本派創立二百餘年,難保沒有一兩個嗜武成迷的弟子把本派武功與外人私相授受。太極拳、太極劍都未必是本門的不傳之秘,練成如我這般的太極掌力,那也不算稀奇,你怎能胡亂懷疑本派長老!」

  不歧道:「弟子知罪,弟子本是不該問的。」

  無相真人道:「但你已經問了,我不說無以釋你之疑。無量師弟為了練本門的上乘內功,三個月前就開始閉關,直到你來到武當山的前一天,他才開關的。他是足足閉關了三個月。」

  三個月前,丁雲鶴都未遭暗算,已故長老無極道人被人用太極掌力所發的暗器打傷,又是在丁雲鶴遭人暗算之後,不管兇手是否同一個人,都不會是無量了。兇手都不可能是他,而不歧找不著的那封信,更加不可能是他拿了去的。這件事是上個月初六才發生的。

  「但那天的事情,為什麼無量師叔好像有如目擊一般呢?」不歧百思莫得其解,不過卻是不敢從壞那一面懷疑無量長老了。

  無相真人道:「今晚不用做功課了,早點回去歇息。明天我叫無色師弟代我傳你太極劍法。」

  不歧一怔道:「師父才開始為弟子講解劍理,為何又要三師叔代理?」

  無相真人道:「我是想你速成。無色師弟的劍法乃是本門第一,更勝於我的。他和你的先師,又是最好的朋友,一定會用心教你。明天起我也要閉關三個月,若不請他代授,恐怕耽誤了你的功夫。」

  ***

  無色道長是三個長老中年紀最輕的一個,今年只不過四十八歲。他性情爽快,不拘小節,晚一輩的弟子最喜歡跟他接近。在何其武生前,他又是每年都要到何家一兩次的,因此在三清觀長一輩的師叔伯中,他也是和不歧最熟的一個。

  第二天,不歧一到他的住所,他便說道:「你的何師父本來是想過一兩年就傳你太極劍的,如今他已不幸身亡,又絕了後,我是把你當作他的兒子一樣看待的。即使沒有掌門吩咐,我也一定要替他傳你劍法,以還他的心願。不過,你若是練得不好的話,我也會替他打你屁股的。嗯,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的呢!」他說不是「玩笑」,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從無色的話語中可以知道,他是知道不歧的師弟和師妹都已死了的。但何玉燕有了孩子的事情,他則似乎未知,否則他不會說何家是「絕了後」。不歧放下了一半心事。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無量長老給他的「壓力」卻加重了。

  「老師教得越嚴,學生得益越大。師叔替掌門師父傳授弟子劍法,弟子只盼師叔越嚴越好。」不歧說道。

  無色笑道:「我也盼你不要給我打屁股才好。好,那就開始傳吧。太極劍的劍理,掌門師兄對你說過了麼?」

  「說過一遍,還望師叔指點。」不歧道。

  無色道:「太極拳、太極劍,道理都是一樣,太極拳講究的是後發制人,太極劍講究的是意在劍先。意先招後,先後卻正是相反相成。借對方之力以為己用,隨勢屈伸,任彼如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太極無始無終,劍法變化無窮。但只要領悟以靜制動的道理,也就可以一以貫之了。若然練到爐火純青境界,招數全都忘了也不要緊。不過,我也未能達到這個境界,你從紮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是必須嚴格達到我的要求。從有到無,『有』是真有,『無』卻不是真無。這道理你懂麼?」

  不歧覺得他的講解比掌門師父還更透徹,點了點頭,說道:「師叔講的道理,弟子是聽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了。」

  無色道:「對,若要真正懂得,還要練過無數次才行。甚至練過無數次,也還未必就能真懂,還要加上無數次的臨敵應用的。」接著笑道:「不過,道家講的是清淨無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臨敵機會。好,閒話少說,我先練一遍你看。」

  不歧用心觀看師叔使出他的太極劍法,只見他劍勢如環,揮灑自如,端的有流水行雲之妙。心中暗暗嘆服,怪不得掌門師父如此推崇他的劍法,我現在尚未懂得其中奧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馳了。

  但不知怎的,他卻隱隱覺得無色的劍法好像和無相真人的劍法有點不大相同(無相也曾經演過一遍給他看的)。但究竟是那一點不同,他可說不上來。

  後來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的詳加教練了,動作放慢許多,講解也詳盡得多。練了十多天,這一天練到了一招「白鶴亮翅」,不歧這才開始看出了「不同」的地方。

  無相真人使這一招的時候,雙腳都是貼地的,無色則是右足的腳跟離地三寸,劍鋒斜削的幅度也較大。還有,無相真人出劍較慢,不帶風聲,無色則快得多,且有微風颯然。

  不歧開始明白了,雖然只是微細的分別,但效果則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無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這一招,最多可以在對方的手臂上劃開一道傷口,但若用無色的手法,則很有可能把對方的整條手臂都斬下來。

  看出了一點,也就可以概括其餘了。無相真人的劍法比較「平和」,無色的劍法則比較「鋒利」,倘若用於應敵,當然是無色所教的劍法,更加「實用」。他也開始懂得掌門師父要他跟無色學劍的用心了,是要他學更加「實用」的劍法,將來才可以替他的第一個師父報仇。他想到這層,不覺一陣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點慚愧。他也開始發覺,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也並不是那麼渴望要為師父報仇的。

  無色見他若有所思,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師父有點不同?而且也似乎有點不太符合太極劍的上乘劍理?」

  不歧道:「弟子不敢妄議。」

  無色道:「你只管說出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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