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武當一劍 | 上頁 下頁
二〇


  無色道:「太極拳、太極劍,道理都是一樣,太極拳講究的是後發制人,太極劍講究的是意在劍先。意先招後,先後卻正是相反相成。借對方之力以為己用,隨勢屈伸,任彼如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太極無始無終,劍法變化無窮。但只要領悟以靜制動的道理,也就可以一以貫之了。若然練到爐火純青境界,招數全都忘了也不要緊。不過,我也未能達到這個境界,你從紮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是必須嚴格達到我的要求。從有到無,『有』是真有,『無』卻不是真無。這道理你懂麼?」

  不歧覺得他的講解比掌門師父還更透徹,點了點頭,說道:「師叔講的道理,弟子是聽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了。」

  無色道:「對,若要真正懂得,還要練過無數次才行。甚至練過無數次,也還未必就能真懂,還要加上無數次的臨敵應用的。」接著笑道:「不過,道家講的是清淨無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臨敵機會。好,閒話少說,我先練一遍你看。」

  不歧用心觀看師叔使出他的太極劍法,只見他劍勢如環,揮灑自如,端的有流水行雲之妙。心中暗暗嘆服,怪不得掌門師父如此推崇他的劍法,我現在尚未懂得其中奧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馳了。

  但不知怎的,他卻隱隱覺得無色的劍法好像和無相真人的劍法有點不大相同(無相也曾經演過一遍給他看的)。但究竟是那一點不同,他可說不上來。

  後來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的詳加教練了,動作放慢許多,講解也詳盡得多。練了十多天,這一天練到了一招「白鶴亮翅」,不歧這才開始看出了「不同」的地方。

  無相真人使這一招的時候,雙腳都是貼地的,無色則是右足的腳跟離地三寸,劍鋒斜削的幅度也較大。還有,無相真人出劍較慢,不帶風聲,無色則快得多,且有微風颯然。

  不歧開始明白了,雖然只是微細的分別,但效果則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無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這一招,最多可以在對方的手臂上劃開一道傷口,但若用無色的手法,則很有可能把對方的整條手臂都斬下來。

  看出了一點,也就可以概括其餘了。無相真人的劍法比較「平和」,無色的劍法則比較「鋒利」,倘若用於應敵,當然是無色所教的劍法,更加「實用」。他也開始懂得掌門師父要他跟無色學劍的用心了,是要他學更加「實用」的劍法,將來才可以替他的第一個師父報仇。他想到這層,不覺一陣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點慚愧。他也開始發覺,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也並不是那麼渴望要為師父報仇的。

  無色見他若有所思,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師父有點不同?而且也似乎有點不太符合太極劍的上乘劍理?」

  不歧道:「弟子不敢妄議。」

  無色道:「你只管說出你的想法。」

  不歧道:「我想,太極劍法雖然是講究以靜制動,但靜與動不等於快與慢,靜、動也不必截然劃分、靜中有動,動中也有靜的。師父、師叔的劍法其實也是不約而同!」

  無色呆了片刻,贊道:「想不到你悟性這樣高,我最初還只是想到因材施教,未想到這一層呢。」

  不歧大著膽子問道:「不知在師叔眼中,弟子是什麼材料?」

  無色道:「我當然早就知道你是一塊學武的材料。但同樣是可造之材,也還是各有各的不同長處的。聽說你上山那天,曾經用連環奪命劍法和不敗的太極劍法打成平手?」

  不歧道:「那是不敗師兄讓我的。」

  無色道:「不,我知道他的脾氣,他是決不會讓人的!我就是因為你能夠如此,這才想到要你善用長處的。你是攻勝於守,剛勝於柔。上乘武學雖說柔能剋剛,但這是指到了最高境界而言的。未達到那個境界之前,苟能善用,同等功力的人,剛亦未嘗不可剋柔。」

  他說得起勁,教得也特別起勁。可是不歧卻似乎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不像往日學得那樣用心。

  無色以為他是過度疲勞,說道:「這幾天來你日夜苦練,也該歇一歇了。學貴專精,貪多嚼不爛反而不好。今天就練到這裏為止吧。明天你把白鶴亮翅這一招練得熟了再來找我。」

  剛下過一場雨。不歧踏著佈滿苔蘚的山路回去。雨後路滑,他心神不屬,好幾次險些失足。

  山路曲曲彎彎,他的思路也是曲曲彎彎。好像是在陰暗的天色中獨自摸索,找尋出路。

  他在想些什麼?

  埋藏在心底的一幅圖景又再展現眼前了。他抬頭看一看仍然陰暗的天色,他想起了那一天——那個最難忘的下雨天,在大雨初歇的時候,他和師弟耿京士的那場惡鬥。

  耿京士忽然使出太極劍法,把他殺得手忙腳亂。啊,師弟的劍光有如電閃,他做夢也想不到師弟的劍法如此厲害,他怎樣也是抵擋不了的了。要不是師弟剛好在這個時候聽見初生嬰孩的哭聲,這一劍落在他的身上後果如何,他真是不敢想像。

  但「不敢想像」也還是可以想像的。現在他亦已用不著「想像」了,他確實知道後果將會怎樣,這後果就是,他的右臂必定給斬斷無疑!

  腳跟離地,劍勢斜飛,似挾風雷,快如閃電!這正是無色剛剛教過他的那一招白鶴亮翅。當時他不知道,現在則是知道了。

  那驚心動魄的一剎那,不知令他做了多少次惡夢,現在想起來也還是心有餘悸。他禁不住心中苦笑:「想不到倒是一個初生的嬰兒救了我的一條性命!」

  而現在他也才恍然大悟,為什麼當無色把太極劍法演給他看的時候,他心中總是覺得有點什麼「不對」的感覺了。啊,不僅是因為和掌門師父所演的劍法不同,而且還因為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吧?

  這一個發現——耿京士的太極劍法和無色教給他的劍法相同,令他疑惑不已。耿京士的劍法是跟誰學的?那個謎樣的人物,莫非就是無色?

  當然這個疑團他只能藏在心中,決不敢當面去問無色長老的。

  儘管他的心中波濤澎湃,他在武當山上的日子倒是過得很平靜的。無色悉心教他劍法,愛護他有如子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裏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懷疑。無量自從那天之後,也沒有單獨找過他了。

  無量沒有再來找他,令他減了許多疑慮,但無色的「毫無異狀」,卻是令他心中的疑惑擴大了。

  他跟無色學劍,學的日子越長,他就越發覺得耿京士那天所使的太極劍法,和他現今所學的劍法,簡直是一模一樣。

  即使有如掌門所說,別個門派的人懂得太極劍法也不稀奇,但總不會「巧合」到這般田地,連無色別出心裁的一些微細變化,也有那麼一個「外人」,恰好和他有著同樣的創意吧。

  在他的第一個師父(何其武)生前,無色是何家常客,他若要在暗中傳授耿京士的劍法,那是可以瞞過別人耳目的。但為什麼耿京士連對自己的妻子都要隱瞞呢?

  而更令他疑慮不安的是,為什麼無色也要對他隱瞞此事呢?從前對他隱瞞還有可說,是不願惹起他對師弟的妒忌,(耿京士學武的資質比他更好,這一點別人或許不知,他自己是知道的。而據他猜想,無色只在暗中傳授他的師弟,資質的差別恐怕也是一個主要原因。)但現在耿京士已經死了,而他卻正在跟無色學劍,為什麼無色還是絲毫不露口風?

  不過,他當然不會懷疑無色就是那個神秘兇手,一來,無色是他第一個師父最好的朋友,二來根據已知的事實(無極長老在臨死前對他說的),那個兇手是用太極掌力殺人,而不是用劍殺人的,在三位長老之中,無極的太極掌功夫是居於第一位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太極劍法已經學全了,無色不再教他,以後就只憑他自己修習了。但這個「啞謎」始終藏在他的心中。

  另一件事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第三年他的掌門師父第二次「閉關」的時候,本來是要無量教他內功的,無量卻遜謝不允。他本來有點害怕無量會拿著他的「把柄」來「挾制」他的,但無量放棄這個可以和他單獨接近的「機會」,雖然令他稍感意外,卻也令他安心多了。

  但他的「私事」倒是頗稱心意的,孩子在藍家長大,三歲那年拜他做義父,七歲那年由掌門特許准他收這孩子做徒弟。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卻稍為更改師妹的遺囑,他要藍靠山認作孩子的父親。這孩子叫藍玉京,不是叫耿玉京。

  那幾樁連環兇殺案,則始終未破;霍卜托是生是死,也沒偵察出來,何家的人,由於死去多年,甚至已經也沒有人再提起了。但不歧是忘不了的,尤其是在下雨天的時候。正是:

  幾番風雨傷寥落,鑄錯而今悔恨遲。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附註】

  註一:引自朱家溍教授寫的《武當山》一文。本書有關武當山的史實,也是用這篇文章作主要的參考材料的。

  註二:據明史記載,張三丰是遼東懿州(今遼寧彰武西南)人。號元元子,名張全一,又名張君實。不修邊幅,又稱「張邋遢」。明太祖成祖屢遣使求之,不遇。英宗時封為「通微顯化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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