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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果然不錯,女人手中抱著的嬰孩,正是何玉燕的孩子!炕上還有另一個嬰孩,已經熟睡。

  那對夫妻,不用說也正是受他之托,撫養這個嬰孩的那家姓藍的獵人夫婦了。

  藍靠山怔了一怔,大喜叫道:「戈大哥,你果然來了!」

  不歧無暇追問他說的「果然」二字是什麼意思,便道:「藍大嫂,讓我抱一抱他。」

  他抱起嬰兒,想起那日師妹托孤的情況,心頭百感交集,勉強定了定神,把小指頭塞進嬰孩口中,讓他吮吸。

  藍靠山的妻子笑道:「戈大哥,你的指頭好像比我的乳頭還有效,你瞧,他不哭了,他睜大了眼睛看你呢。哈,他真的好像認識你,認得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她是山溝裡長大的女人,說話不避粗俗。

  不歧心中苦笑:「他長大了,不把我當作唯一的仇人就好。」說道:「我已經出了家,我已經不是戈振軍了。我叫做不歧。」

  藍靠山道:「不歧?嗯,我可叫不慣。你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還是叫你戈大哥。」

  不歧道:「隨便你吧。我只想知道,你們怎樣會來到這裡的?」

  藍靠山道:「咦,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

  不歧驚疑不定,說道:「我?」

  藍靠山道:「半個月前,有位道長來到我們家裡,說是你在武當山出了家,為了想和孩子時常見面,特地托他帶了銀兩和口信來給我們,叫我們搬到武當山去。難道他說的是假話嗎?」

  不歧道:「這位道長是怎麼個模樣?」

  藍靠山道:「年約三十左右,眉毛很濃,身高體胖,唇邊有顆黑痣的。」

  這正是不歧上山的那一天,曾經和他交過手的那個道人不敗,不敗是長老無量的大弟子,不歧心中雪亮了,「怪不得在我行拜師禮那天,凡是有職司的弟子都來觀禮,唯獨不見這位師兄。原來他是下山辦這件事。」於是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道:「不錯,你說的這個人道號不敗,我是在他的面前露過思念你們和這孩子的口風,想必是他想幫我達成心願,故此就冒稱是我托他捎口信和帶銀兩給你們了。」

  藍靠山道:「這就對了,我亦想過,天下只有說假話騙錢的人,那有反而自己花了銀子來說假話的?」

  藍靠山的妻子道:「這位道長真是好人,他不但花錢幫我們搬家,還幫我們安排了今後的生活。」

  不歧道:「啊,怎樣安排?」

  藍靠山道:「我們來到的那一天,他就帶我去見管香積廚的那位道長,說我是他的小同鄉,叫那位道長給了我們一塊菜地耕種。」原來武當山上有為數將近一千的道士,糧食可以向富有的信士募捐或者在山下購買,囤積起來,但每日吃的新鮮蔬菜則是必須在山上種的。武當弟子開闢了一千多畝菜地,免收地租,交給願意上山的人家種菜。不過,由於免交地租,故此山上的菜農多半也是和武當派的弟子們有點關係的。

  藍靠山道:「我本來是獵人,也很喜歡靠打獵來過日子,但一想,種菜是要比打獵安定得多,他日我年紀大了,打獵沒氣力,但種菜則還是可以的。而且我自己雖然不怕冒打獵會給野獸所傷的險,這兩個孩子我卻是希望他們不必冒這種險的。但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我搬到這兒就可以和你時常親近了。」

  不歧道:「你說得對,我這位不敗道兄,真是為你們設想得周到。我也應該去向他多謝一聲的。好,那你們就安心住下吧。天色已晚,改天我再來看你們。」

  不歧懷著滿腹疑團,走出藍家。轉過山坳,只見長老無量道長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他。

  「不歧,你見著你的朋友和那孩子了吧?是我叫不敗用你的名義叫他們來的。」無量說道。

  「是。我已經知道。」不歧木然回答。

  無量說道:「這孩子是你師父的外孫,也是我的何師弟唯一的骨肉。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不歧說道:「師妹本來就是把她的遺孤托給我的。我想,我和師叔的心意都是一樣,要這孩子近在身邊,才好照料。」

  無量微笑道:「那麼,你滿不滿意我這樣安排?」

  不歧說道:「多謝長老師叔,安排得這樣周到。」

  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是在心中苦笑,但也並非全是「反語」。他的確是曾想過要藍家搬來武當山的,但倘若這件事情是由他去辦,恐難免惹起同門的疑猜。如今由本門長老安排藍家來做菜農,那麼日後他和這家人往來,也就自然多了。

  但疑團莫釋的是,無量怎會知道這孩子落在藍家?師妹產子以及他把這孩子交付藍家一事,他是對掌門師父也還未曾說出來的。

  「難道無量師叔,他,他那天也是在盤龍山上?我做的事情,他都看見了?」

  另一個更可怕的想法驀然在心中升起:「霍卜托那封信是不是他拿走的?甚而,甚而……隱藏在本派的那個兇手也就是他?這,這恐怕不會吧!無極師伯與他相處數十年,倘若兇手是他,他暗算無極師伯的時候,無極師伯即使沒見著他的面,也該知道是他的,但無極師伯卻是直到死時,還是猜想不透是誰。不過,兇手和偷信的人也未必是同一個人,那封信恐怕難保不是他拿走的了。」

  他胡思亂想,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當然他心底的懷疑,也是不敢在無量面前,露出半點口風的。

  無量卻似看出他有心事,若有意若無意地說道:「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無色亦無相,何悔複何疑?這是掌門給你的訓示吧?嗯,任何人都是一樣,有些事情,未到適當時機,他是連對親人都不願說出來的,別人懷疑,那是別人的事。甚至有些事情,連自己也不知做得對是不對的,但只要自問並非存心去做錯事,那也無須後悔與多疑。是是非非,將來總有一天明白。」

  無量這番說話,表面聽來,好像是為一個新入門的晚輩弟子「說法」,但在不歧聽來,這番話卻是話中有話,而且每一句話都好像是針對他的。

  照不歧的「詮釋」,這番話最少包藏有三種意思:一,他已經知道了不歧所做的事情,包括不歧「誤殺」師弟一事在內。二,他也看穿了不歧的心事,這心事就是害怕別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三,因此他向不歧暗示,叫不歧只可「心照不宣」。那「弦外之音」即是:「你不要問我怎會知道這孩子落在藍家,未到適當時機,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但什麼才是「適當時機呢」?)你有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一樣!」

  他還能說什麼呢,只有唯唯諾諾,連聲稱是了。

  無量忽道:「藍家夫妻知道這孩子的來歷麼?」

  不歧道:「他們只知道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無量道:「如此說來,連藍靠山也未知道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

  不歧道:「我想,是不必告訴他吧?」

  無量說道:「好,那麼,知道這個秘密的就只有我和你了。」

  不歧道:「不敗師兄呢?」

  無量道:「他只是奉我之命去辦替藍靠山搬家的事情。我這個徒弟本領不濟,但也有一樣好處,絕對對我忠心。我不告訴他的事情,他就不敢多問一句。」

  不歧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但卻壓上了另一塊石頭,另一塊更加重大的石頭!

  只有無量知道他的秘密,那麼他豈不是從此要受無量挾制。

  還有,除了這一件秘密,無量是不是還知道他的另一些秘密?聽無量的口氣,似乎他所知道的還不僅僅是那一天在盤龍山上發生的事情!

  無量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心思,微笑說道:「不要胡思亂想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他的笑容倒是十分慈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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