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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楊炎張開眼睛,說道:「對不住,我打了個盹,真是失禮。」

  那姓封的漢子笑道:「小兄弟,你熬不著,你先睡吧。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緊急的事,但明天再說,也不遲吧?依我看,孟大俠今晚恐怕是沒空見你的了。」

  楊炎說道:「孟大俠現在正在會客,對吧?」

  那姓封的怔了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

  楊炎說道:「我還知道這個人和我一樣,他的事情不肯和你們說,必須和孟大俠當面說的。對不對?」

  姓封的道:「不錯。如此說來,你是知道那人是誰的了?」

  楊炎故作神秘,說道:「我當然知道,要不是為了那小子,我還不會來呢!」

  姓封的聽他叫那個人做「小子」,不禁相信幾分。要知那個人假如是老頭的話,別人不論怎樣憎惡他,也不會斥之為「小子」的。姓封的心想:「最少是年齡說對了,我們正想知道那個人的來歷,難得就有一個知道他的人來到。」於是便即說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可以告訴我嗎?」他那知道,楊炎因為剛剛偷聽到邵鶴年和另一個人的談話,才知道那個先他而來的客人,是個小夥子的。

  楊炎說道:「我知道你們正在懷疑那小子,對不對?你們懷疑他是何等樣人?」故意不先回答,卻反問對方。

  姓封的漢子說道:「我們對他毫無所知,因此根本無從猜測他的身份。不過我們卻不能不提防他對孟大俠有所不利。」

  楊炎雖然欠缺處世經驗,卻是個極為精靈的人,觀言察色,立即便知這姓封的漢子所言不盡不實。試想孟元超是何等武功,假如來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子」,孟元超的手下又何須害怕來人對他不利?

  楊炎說道:「對不住,我必須當面和孟大俠說。要是孟大俠如今已在會見那小子,我更必須趕快見到孟大俠了。」

  姓封的漢子見他說得這樣著急,心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便道:「好像正在你來的時候,叫那小子進去的。也不知孟大俠見著他沒有,我拼著受點擔帶,帶你進去看看吧。」原來孟元超早有吩咐,在他會客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的。

  楊炎說道:「用不著了。我自己會去!」說到一個「去」字,伸指一點,立即點了姓封的穴道。

  孟元超住的這棟房屋有內外兩進院子,有七八座平房,比普通農家當然大得多,但卻絕非什麼庭院深深、重門迭迭的巨宅,楊炎自忖要尋找孟元超應當不會有多大困難。尤其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分,別人都已睡了,孟元超會客的地方,必定會有燈火。

  他施展超卓的輕功,身如一葉飛墜,落處無聲。進了第二重院子,果然便看見有一個房子燈火明亮,紙糊的窗子上隱約看見兩個人的影子。

  更妙的是在這間房子後面,有一顆棗樹,楊炎飛身躍上樹上,正好可以從後窗俯瞰屋內情景。

  一看之下,楊炎不禁吃了一驚。

  坐在主位,面向窗戶這個人並不是孟元超!

  楊炎沒見過孟元超,但這個人卻是和他關係最深的人,認真說來,當今之世,也只有他才能算得是楊炎獨一無二的「親人」!

  從楊炎開始牙牙學語的剛滿周歲時候,就是這個人,一身兼任楊炎父母的職責,全力保護他,悉心照料他,不但盡了一般父母的撫養責任,而且不辭跋涉,不懼險艱,將他從兵慌馬亂之中帶到一個可以稱為世外桃源的所在,為他找到了名師。

  這個人是他的養父繆長風。要不是有繆長風將他帶上天山,他根本不會認識冷冰兒,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還有今日的楊炎。

  不錯,他對冷冰兒也許會感覺更加「親近」,但那是另一種感情。他和冷冰兒雖然自小以姐弟相稱,畢竟也還不是真正的姐弟。而繆長風做他的養父,則是「名正言順」,受他母親臨終的囑託的。

  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一直是把繆長風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的。

  如今他雖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見過自己的生身之父,但在他心目之中,生父的地位仍然是遠遠不能和養父相比的。甚至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由於受了楊牧的欺騙,在他內心深處,或許有點可憐生父,但卻沒有一般孩子對父親應有的尊敬。和尊敬剛剛相反,生父的出現,只能令他感覺羞恥。因此,儘管他願意為父親刺殺仇人,企圖「挽救」他的父親,但那次會面,他自始至終就沒有親口叫過一聲「爹爹」。

  他對義父的感情,只有兩個師父差堪比擬。不過也還「隔」了一層。唐經天已經死了不說,他的「爺爺」對他的恩惠、愛護是不在義父之下的,但他和爺爺的遇合乃是偶然的「機緣」,不比繆長風是將他從母親手中接過來的。他最尊敬他的母親,因此在他心目之中,繆長風不僅是他的養父,而且是他和死去的母親之間唯一可以聯繫的紐帶。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也只有像他這樣早熟的孩子才會具有的感情。

  他早已從李務實的口中知道繆長風已回天山,並且準備要尋找他,但卻想不到會在這裡碰上!這是一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有他的義父在這裡,他還能夠刺殺孟元超嗎?

  這霎那間,他不禁呆了,忽聽得繆長風說道:「炎兒,你真的是我的炎兒嗎?」

  楊炎大吃一驚,只道義父已經發現了他。但聽得義父這麼親切的呼喚,卻也禁不住心頭一熱,幾乎就要把卷在舌尖上的「乾爹」這兩個字叫出聲來!

  幸虧他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已在叫「爹爹」了。

  只見那客人「卜通」跪倒,叫道:「爹爹,請恕孩兒不孝之罪。爹爹,你肯原諒孩兒了麼?」

  楊炎定了定神,這才知道有人在冒充他。

  這個人的扮相和他很像,他本來應該早就注意到的了。只因突然發現義父而引起的激動還未過去,在他心頭眼底,心中所想、眼中所見,就只有他的義父一人。如今心神稍定,方始如夢初醒。

  他一開始注意這個人,立即就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正是曾經冒充過他,給他在通古斯峽撞見過一次的那個歐陽承。

  楊炎心裡暗暗好笑:「活該這小子倒楣,今次又是假李逵碰上了真李逵。不過,我這個真李逵卻是不便露出真面目去斥破他。冷姐姐曾經受過他的騙,但願乾爹不要上他的當才好。」

  繆長風怔了一怔,說道:「你叫我什麼?」

  楊炎一聽,就知道他的義父不會上當了。要知義父在他心中的地位雖然比生父還親,但他卻是從來只叫繆長風乾爹的。

  其實繆長風早就有點懷疑,否則他也不會這樣問這個冒牌的楊炎,是不是他真的炎兒。

  歐陽承只知道孟元超父子從未見過面,卻想不到接見他的人並非孟元超。他自以為從未見過楊炎的孟元超理該有此一問。

  於是他繼續裝作後悔不及的模樣向「孟元超」求饒:「爹爹,孩兒不合誤信人言,上次孟華大哥奉爹爹之命要我回來聽爹爹教導,我非但不聽他的話,還和他動了手。但求爹爹恕孩兒無知之罪!」

  繆長風道:「好,只要你說真話,我自然不會怪責你。你聽了什麼人的話,說了些什麼?」

  歐陽承道:「是段劍青捏造了一些有關孩兒身世的不堪入耳的讕言,孩兒一時受了他的煽惑。如今已知錯了!」

  楊炎心想:「這小子準備行刺孟元超的計畫倒是和我曾經想過的那個計畫相同,連懺悔的言辭都和我打好的腹稿一模一樣!」不禁羞愧得面紅耳赤。歐陽承本來是他鄙視的卑鄙小人,但這個卑鄙小人卻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醜陋的那一面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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