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彈指驚雷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他狂喜之餘,不覺喃喃自語:「我應該先去知府衙門呢,還是先去齊家?嘿嘿,解洪已經算不了什麼,我又無須巴結知府,衙門是不必去了。冷冰兒嫁給誰,更不關我的事,也無須急於說給世傑知道。還是先回京師,把這喜訊帶給總管大人吧!」

  他那知道,用不著他去告訴齊世傑,齊世傑都已聽見了。當他要兒子去取孟元超首級的時候,齊世傑已經來到這座廟中。

  海神廟是他小時候時常來玩的地方,熟悉得如同家裡,他從大殿後面悄悄進來,藏身暗處,偷聽楊牧父子的對話,連楊炎那麼武功高明的人都沒察覺。

  他聽得楊牧要兒子去殺孟元超,這一驚已是非同小可,待至聽到從楊炎口中,說出冷冰兒已經情有所鐘,而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楊炎之時,更是不覺呆了。

  他最初的打算,本來要等到楊炎和父親分手之後,單獨和楊炎會面的,可是這件事情太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但感一片茫然。待到稍稍恢復幾分清楚之時,楊炎已經走了。他本是屏息呼吸,生怕給舅舅發現的,迷茫中手指顫抖,不知不覺的捏碎了一片瓦,也不知不覺的發出一聲輕歎。

  楊牧畢竟是個江湖的大行家,狂喜之中,也還保持警惕,突然聽得似有聲響,登時就跳起來,喝道:「誰在外面?」

  他只道是兒子去而複回,不見回答,連忙跑出去看。

  只見羅雨峰正在爬起身來,揉揉眼睛,好像剛剛從熟睡之中醒來的樣子。

  楊牧心道:「原來是他弄出來的聲響,但炎兒說過,他的穴道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憑他這點本領,怎的現在就能解開呢?」不過無論如何,羅雨峰的穴道已經解開對他總是一件好事,要知他們一起前來,假如他解不開羅雨峰的穴道,要把羅雨峰背回去,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春寒料峭,北國不比江南,雨不是「沾衣欲濕」杏花雨,風也不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出了城門,一陣曉風吹來,齊世傑也不覺感到幾分寒意,並非身體上的感覺,而是從心底感到的「寒意」。

  這也可以令人清醒的寒意。迎著拂曉的寒風走了一會,齊世傑熱烘烘的腦袋稍稍冷靜下來了。「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表弟怎的會跟冷姑娘愛上了?他不是一向把冷姑娘當作姐姐的麼?姐弟怎的突然變作戀人了呢?」

  但隨即又想:「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他們又不是真正的姐弟,表弟從小就跟著她,長大了懂得男女之情,對她發生愛慕,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除了年齡不大登對,冷姑娘和表弟結為夫婦,那也沒什麼不好呀。我應該為他們高興才對。唉,這些事情不必想它了。」

  但另外一件事情,他卻是不能不去想的,也正是這件事情,令他從心底感到「寒意」。

  「舅舅要表弟去殺孟元超,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也還罷了,但如今我已然知道,我該怎辦?是設法阻止他呢,還是讓他去殺孟元超呢?」

  不錯,他與孟元超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什麼交情。甚至由於母親仇視孟元超的原故,他在不知不覺之間,也還受了一些影響的,比如說,有關舅父婚變的事情,他就覺得舅父固然有不是之處,孟元超多多少少也有點兒不對。

  不過那畢竟只是關係到幾個人的私事,倘若楊炎真的刺殺了孟元超,那就是關係到抗清義軍的大事了。而且,無論如何,孟元超總是江湖上公認的俠義道,即使他曾經做過於「私德有虧」之事,罪也不至於死。

  他知道孟元超和尉遲炯是好朋友,他沒有見過孟元超,可見過尉遲炯。尉遲炯的俠氣豪情,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知怎的,從沒有見過面的孟元超,在他的心目之中,也自自然然的和尉遲炯的印象迭在一起了。他相信俗語說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孟元超和尉遲炯是屬於同一類人物。

  「我幫了大惡霸岳豪的忙和尉遲炯交手,這件事已經做得不對,表弟要刺殺孟元超,這件事更加不對!」

  齊世傑繼續想下去:「我明知道表弟做的這件事大大不對,我不去阻止他,我也同樣不對!」終於他從心底喊了出來:「不,不能!我不能讓表弟去殺孟元超!」

  但怎樣才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呢?找得著楊炎的希望甚屬渺茫。楊炎不願親自告訴他,顯然心中也還有點芥蒂,為了避免尷尬,這才不願與他會面。楊炎的武功比他高明,包括輕功在內,若然決意避免見他,他就無法見到楊炎。

  怎樣才能幫孟元超避開殺身之禍?他想來想去,真正可行的辦法只有一個,趕在楊炎前頭,自己跑到柴達木去告訴孟元超。

  可是他是曾經對母親十分鄭重的許下諾言的,他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許去柴達木。

  他的母親最恐怕的是他和義軍沾上關係,而孟元超可正是在柴達木的義軍之中。

  假如他跑去柴達木,那不是違背母親的誓約?

  他平生可從沒有對母親說過謊話,更不要說是「明知故犯」、立心欺騙母親了。

  心亂如麻,他迷迷惘惘的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覺來到了路邊的茶館。

  齊世傑大清早離家,滴水都未沾唇,不覺也感到有點饑渴了。這種路旁「茶館」是兼賣酒肉的,於是他就踏進這間茶館食喝過了一碗熱茶,跟著要一斤白酒和半斤滷味牛肉。

  茶館裡只有一個客人,是個相貌俊雅的書生。門外系著一匹坐騎,不必問也知道是那書生騎來的。齊世傑心想:「這書生文質彬彬,看似手無縛雞之力,騎的這匹馬倒是一匹烈馬!」他在回疆兩年,見過的駿馬不少,多少也懂得一點相馬之術。

  那書生已經喝完了一壺酒,一碟鹵牛肉也已吃得只剩幾塊了,見他進來,又吩咐店小二:「給我打一斤白酒,半斤鹵牛肉。」和他要的一模一樣,齊世傑不禁又是心念一動:「這書生的酒量和食量好大,莫非也是武林中人。」

  那書生似乎也頗為注視他,眼角不住地朝他這邊眺來,齊世傑低下頭來喝酒,心裡想道:「管他是誰,我不讓他有搭腔的機會,諒他不敢來招惹我。」書生見他神態冷漠,過了一會兒,也就只顧自己喝酒了。

  齊世傑本來不會喝酒,此際只因心事重重,想要藉酒澆愁,不知不覺,有了幾分酒意。

  那書生倒沒招惹他,但另外一個正是要「招惹」他的人來了。這人快馬疾馳,以過路邊茶館,目光一瞥,發現齊世傑在裡面喝酒,就像拾到寶貝似的,一聲歡呼,立即下馬,跑進茶館。

  「齊老弟,我正是來找你的。我正愁趕不上你,想不到在這裡能夠見上,這裡沒好酒喝,我請你別處喝酒!」

  不是別人,正是保定府的總捕頭,羅雨峰的大徒弟劉昆。

  原來羅雨峰趕到知府衙門,將他和楊牧一起到海神廟的遭遇告訴徒弟劉昆,剛好劉昆的手下也來報告一個消息:齊世傑出城了。要知齊世傑乃是劫獄的疑犯,劉昆雖然因為楊牧的關係,不敢自己去逮捕齊世傑,但他身為總捕頭,少不免也要命令手下密切監視齊世傑的動靜的。

  劉昆和師父一樣,斷定楊牧已經得到破案的線索,而幫忙楊牧打跑那個「小賊」的人十九也是齊世傑,他們作了這樣的判斷,雖然已經不敢再把齊世傑當作疑犯,但卻想要從齊世傑口中得到一點消息,也好分沾一點功勞了。

  齊世傑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對劉昆側目斜睨,冷冷說道:「劉大捕頭,你是趕來要拿我歸案的嗎?」

  劉昆吃了一驚,把眼睛瞟向書生那邊。書生正在低頭喝酒,對眼前發生這事,似乎絲毫不感興趣。

  劉昆壓低聲音說道:「日前的些許誤會。齊少俠你莫放在心上。我是特地來向你陪罪的。」

  齊世傑道:「好,那你的罪已經陪過了,你可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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