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彈指驚雷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楊牧說道:「天快要亮了,我不走是不成啦。姐姐你多加保重,下次我經過保定再來看你。」

  弟弟走後,楊大姑頹然坐下,長長嘆了口氣。

  齊世傑道:「娘,舅舅只是為自己的升官發財打算,他想要利用孩兒,你難道看不出來?你還在怪責我得罪了他?」

  楊大姑道:「縱然如此,你也不應該口不擇言,氣走了他!」

  齊世傑道:「我是聽不進他的話,實在忍不住要說他的。他以後不敢再來更好。」楊大姑道:「你把我氣得還不夠嗎,又來說這樣的話!我只有這個弟弟,你要我斷絕六親?」

  齊世傑道:「孩兒不敢,不過孩兒說的也是實話,像舅舅這樣只知貪圖富貴的人,他來了還能有什麼好事?娘,你試想想,他要我離開你幹見不得光的事,而且做那種事情又是隨時會有性命危險的,他何嘗為你著想?」這幾句話倒是打動了母親的心,楊大姑不覺黯然說道:「我不是幫你委婉拒絕了他的嗎?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唯一的親弟弟!」

  齊世傑道:「娘,你也只有我這個兒子。我並非要你不理舅舅,我只要你為了我的原故,多提防他點兒。他要來我沒辦法,但你若要我說實話,我是不歡迎他來的。」

  楊大姑聽見兒子說出「提防」二字,不覺心頭一跳。齊世傑後面的話,她已是聽而不聞了。心裏只是在想,「我只有他這個弟弟,爹媽死得早,我幾乎是姐兼母職,撫養他成人。我為了他,不知做過多少我本來不願做的事情。我這辣手觀音的惡名,恐怕一大半就是因他而起,像那年我替他逼死了雲紫蘿,每想起來,我就不禁心中有愧。雲紫蘿縱然不好,我也不該幫得那樣過份。這次我為了替他找尋親生骨肉。不惜叫自己的獨生兒子冒險前往回疆,幾乎弄成母子不能見面。我不要他報答我的恩德,但他總不能為了傑兒一時得罪了他,就做出對不住我的事吧。不會的,不會的,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決計不會害我獨生的兒子的!」

  齊世傑道:「娘,你在想什麼?」楊大姑瞿然一省,說道:「沒什麼,我是在想你舅舅說的話也有點道理。」齊世傑道:「什麼道理。」楊大姑道:「他怕你誤入歧途,我也怕你誤入歧途。以後你沒事少出門。縱然不怕你結交匪人,我也怕你在人前說錯了話!別人可不是你的親舅舅!」

  齊世傑笑道:「媽,你放心,我這次回家就是要陪伴你的。你叫我去京師我都不去呢。」

  ***

  齊世傑口頭上答應了母親,心裏卻是安靜不下來。

  倒不是為了氣惱舅舅,他早已知道舅舅是這樣的人,不值得為他氣惱了。但他心裏的不安,卻還是因舅舅而起。

  楊牧挑起他心上的創傷,他又想起了冷冰兒了。

  「怪不得冷冰兒非要和我分手不可,母親不喜歡她恐怕還是次要的原因。我有這麼樣一個舅舅,她豈能放心得下?唉,就算她相信我,我也必須避嫌。舅舅會動那麼樣卑鄙的念頭,要我去做奸細。我還怎能與她結為夫婦?」

  心中雖然不能安靜,軀殼卻是「安靜」下來了。他聽從母親的吩咐,足跡果然不出大門。

  但平靜的日子僅僅只能維持兩天。第三天晚上,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這天晚上,他按照晨昏定省的貫例,向母親請過了安,回到自己房中睡覺。忽見床頭的茶几上,一枚三寸六分長的鋼鏢插著一封信。

  打開信一看,只有寥寥兩行:「請即到海神廟一敘,不可讓任何人知道。」

  他的家裏只有三個人,母子之外,還有一個年老的女僕,是他母親當年陪嫁的丫環,但卻完全不懂武功的。

  「不可讓任何人知道」,這個「任何」,實際恐怕就只是指他母親了。

  是什麼人要跟他會面,而又要瞞住他的母親呢?

  是尉遲炯呢?不大像。那天他是為了母親和尉遲炯交手的,尉遲炯不會要求他瞞住母親。雖然對他來說,倘若他知道確實是尉遲炯的話,他會答應這個要求;但對尉遲炯而言,尉遲炯知道他是個孝順的兒子,豈能有此「不情之請」?

  他翻來覆去看過了幾遍,忽地又發覺這人的字跡竟然有點「似曾相識」,但卻又想不起是誰。

  齊世傑抑制不下好奇之心,心裏想道:「即使他是佈下陷阱,我也要去看個明白。」海神廟離他家不遠,是他小時候常去遊玩的地方。他悄悄離家,施展輕功,不過半支香時刻便到了。

  他故意不走正門,從廟宇後面越牆而入,繞到前面大殿。殿中並沒有燃點香燭,只有從窗戶透進來的星月微光,約略看得見模糊的景物。只見神座下面,有個人影狀若老僧入定,跌坐蒲團上,看背影不像是尉遲炯。齊世傑輕輕躍下,儼如一葉飄墜,落處無聲,那人也似乎未曾發覺。

  齊世傑陡地高聲說道:「齊某應約來了,朋友,你——」那人嚇得跳了起來。齊世傑早有準備,立即擦燃火石。火光一亮,照見他臉上的血污,左肩的衣裳也有點點斑斑血跡。

  這霎那間,齊世傑不禁也是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方師兄,原來是你,你怎麼受了傷啦?」

  原來這個人乃是楊牧的三弟子方亮。他的年紀比齊世傑約莫大七八歲,齊世傑和他不及和宋鵬舉、胡聯奎二人熟稔,但因他為人正派,做事又能幹又穩重,故此在舅舅的六個徒弟之中,他是齊世傑最敬重的人。

  方亮低聲說道:「小傷,不礙事,齊師弟,我料你會來的,你果然來了。但你出來,沒有驚動師姑吧?」

  齊世傑滅了火光,說道:「家母已經安寢,我在天亮之前回去她不會知道的。方師兄,你從那裏回來,是誰傷了你的?」

  方亮說道:「是二師兄!」

  齊世傑越發驚詫,說道:「二師兄竟會傷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情?」方亮說道:「你坐下,我慢慢告訴你。有件事情,我還要求你幫忙呢。」

  齊世傑說道:「你說吧,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赴湯蹈火,我也不敢推辭。」

  方亮說道:「三年前我不辭而行,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去了什麼地方,一去無踪。我不怕告訴你,我是到了柴達木,和范師弟一同投奔了反清的義軍。你不會因此害怕我吧?」

  齊世傑笑道:「當然不會。你們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方亮一怔道:「你怎麼知道的?」

  齊世傑道:「我聽得宋師兄說的。」方亮一皺眉頭,說道:「幸虧他不是告訴外人。你的母親知不知道?」齊世傑道:「你莫怪他。不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是我有一次在無意之中,偷聽到他和胡師兄的談話知道的。你放心,我可不敢說給家母知道。」

  方亮繼續說道:「義軍在柴達木的深山密林之中,最缺乏的是藥物。上個月我們派了一位名叫解洪的兄弟,去北京採購藥物,想不到到了保定出了事!」

  齊世傑吃一驚道:「出了什麼事?」

  方亮道:「給保定知府衙門的總捕頭,名叫鐵膽劉昆的捉去了。此人是羅雨峰弟子,想必你也知,羅雨峰和岳豪是親戚,想必你也知道。」

  齊世傑問道:「劉昆已知解洪身份?」

  方亮道:「似尚未知,只說他是形跡可疑。」

  齊世傑道:「解洪料想不會招供吧?」方亮說道:「糟糕的是,採購藥品那張貨單已經給官府搜了出來。」

  齊世傑道:「貨單上不會寫明買主是誰吧?」

  方亮說道:「這當然不會,但劉昆何等精明,只這張貨單,已是足以引起他的懷疑了。」

  齊世傑道:「懷疑什麼?」方亮說道:「他們在解洪身上只搜出幾百兩銀子,而那張貨單,最少也值五六萬兩銀子的。」

  齊世傑道:「何以他只帶幾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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