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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楊大姑詫道:「你失望什麼?」

  少女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本來以為一個人的綽號應該是比她原來的名字更貼切的,誰知一見之下,你這個『辣手觀音』呀──」說至此處,搖了搖頭,方始繼續說道:「觀音二字是談不上了,那『辣手』二字,我雖然未曾領教,看來也只是浪得虛名!」

  楊大姑少年之時,本來是個頗富豔名的女子,大凡一個年輕時候曾以美貌為人羨妒的女子,在年華老去的時候,越發喜歡聽人稱讚她「駐顏有術」的(儘管事實不是如此)。而她平生又以手段高強自負,是以她知道人家稱她為「辣手觀音」,雖然表面上裝作不高興,其實卻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的。

  這個少女當面對她嘲諷,可說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碰過的事。而這也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本來已經是一肚子皮氣的楊大姑,氣上加氣,終於給氣得爆炸了!

  「黃毛丫頭,豈有此理,你不賠禮,我非賞給你老大的耳刮子不可!」楊大姑大怒駡道。

  少女非但不賠禮,反而笑道:「我正是要見識你辣手觀音的辣手,很好,那就看看是誰能夠打誰的耳光吧?」

  楊大姑氣怒之下,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了,反手一掌就打少女的耳光。

  少女的身形一飄一閃,彷佛淩彼微步,體態輕盈,恰到好處的避開了楊大姑這一掌,嘴裡笑道:「你打不著我,我可要打你了!」五指併攏,輕輕一拂,忽合忽舒,宛如春花葳蕤,姿勢美妙之極!

  楊炎在旁邊看得心曠神怡,好像忘記了這少女是打他姑母似的,不知下覺的竟然給這個少女喝起采來。

  楊大姑是武學大行家,一見少女如此招式,也不由得大吃一驚。要知她號稱「辣手觀音」,正如少女所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豈能幸致。故此儘管她的本意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只是要打她一記耳光,還未算得是施展「辣手」。但在她掌勢籠罩之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能逃出她的掌底的恐怕亦屬寥寥無幾。如今這少女不但能夠迅速避開,而且迎著她的掌勢立刻拂她的腕脈,拿捏時候之妙,當真是妙到毫巔!楊大姑還看得出來,她這一拂,看似輕描淡寫,功力實是不凡,倘若腕脈給拂個正著,一條手臂恐怕就要變成殘廢了。

  楊大姑本來是一點不把這少女放在眼內的,此時卻那裡還敢有絲毫輕敵?

  眼看那少女的五指就要拂著楊大姑的腕脈,電光火石之間,楊大姑已是倏的移形易位,雙掌齊出,這次可是用上「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了。鄭雄圖剛才就是在她這一招之下被擊得重傷斃命的。

  楊炎看得出來,這一招楊大姑已是用上了七分陽剛力道!這少女的功力或許是在鄭雄圖之上,但能夠抵擋得住如此剛猛的殺手絕招嗎?

  心念未已,只見那少女的身形已是輕飄飄的隨著掌風閃過一邊,驀地一個肘底穿掌,斜飛拍出,掌勢中途突然一變,化掌為抓,抓向楊大姑肩頭的琵琶骨。

  這一下似乎頗出楊大姑意料之外,但她身經百戰,雖慌不亂,本來她是向著那少女撲去的,此時身形突然凝住不動,喝道:「好狠的女娃兒!」反手也是一抓!

  那少女是算准她要閃一閃方能反擊的,她也知道以楊大姑的武功,自己這一抓決不會那麼輕易的就抓著她的琵琶骨,但只要逼得她閃一閃,自己就可以反奪先手,穩操勝券了。不料她打的如意算盤,還是算得不准。楊大姑本領之高,比她的估計還要高出一籌,居然已是到了能發能收、隨心所欲的境界。閃也沒有一閃,便即凝住身形,立施反擊。

  高手搏鬥,那容毫黍之差,這少女一抓抓過去,正好碰上了楊大姑的反擊,楊大姑用的是大擒拿手法,若然雙方碰上,少女的五隻指頭,只怕就得給她拗折。

  楊炎看得大吃一驚,此時他就是想要出手暗助這少女亦已來不及了。只聽得「蓬」的一聲,兩條人影倏的分開。原來在這危險瞬息之際,少女亦已倏的變招,又再化抓為掌,橫掌如刀,一招「斜切藕」斜削下去。這一「手刀」,仍然是對著楊大姑的琵琶骨。

  少女使出陰招,楊大姑倘若仍用擒拿手法,指力不如掌力,非得兩敗俱傷不可。她可能拗斷那少女的一兩隻指頭,但她的琵琶骨也難保不給對方拍碎。楊大姑怎肯和一個無名小輩拚個兩敗俱傷。心念一動便即將計就計和這少女硬拚一掌。雙掌相交,「蓬」的一聲響,楊大姑和這少女都是恰好同時退了三步,便即穩住身形。

  楊炎看得心驚膽戰,此時方始松了口氣,心裡想道:「姑姑果然不愧是號稱辣手觀音!但看來這個少女大概也不會輸給她的。」原來在他心底深處,還是對這少女更關心一些,但卻也不願看見任何一方受傷的。

  表面看來,雙方同時退了三步,似是旗鼓相當。但少女出掌在先,楊大姑是被迫防禦,打成平手,論功力還是她稍勝一籌。

  少女笑道:「你的功力還過得去,但號稱辣手,卻是未免稍嫌誇張。怎麼樣,你還要不要賞給我『老大的耳刮子』?」口氣已是比剛才略見緩和,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就像長輩嘉獎小輩一般。聽得楊炎想笑又不敢笑。

  楊大姑一聽,可是心頭火起了。

  她自視甚高,給這少女扳成平手,已是羞愧難當,更那堪這少女用這種口吻和她說話。

  「哼,你這女娃兒知道害怕了麼?給我磕個頭賠罪,我就不打你的耳光!」楊大姑喝道。

  假如楊大姑肯說兩句好話,這少女本來亦已準備罷鬥的。她的性情比楊大姑更為好勝,如今聽得楊大姑這麼一說,她如何還肯善罷甘休?

  「我只說你的功夫還過得去,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少女冷笑道:「我本來要打你四記耳光,你磕一個頭我可以少打你一記耳光。你願意磕幾個頭?快說!」

  楊大姑給她氣的幾乎炸了心肺,喝道:「野丫頭,你是不想活了!」大喝聲中,一招「排山運掌」狂擊過去,已是用上了九成內力!

  少女給她的掌風蕩得衣袂飄飄,卻已是速而複上。掌法一變而為繞身遊鬥。但見她身似行雲,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輕靈飄忽,美妙之極。楊大姑掌力雖然剛猛,打不到她的身上,亦是無奈她何。

  轉眼之間,少女已是轉守為攻。只見四面八方,幻出千重掌影,儼如落英繽紛,春花葳蕤,看得人眼花撩亂,卻又感到心曠神怡。

  楊炎越看越是驚奇,想道:「她這套掌法和恩師交給我的那套『落英掌法』,雖然並非完全一樣,掌理卻似同出一源。難道真的那麼巧,她和恩師要我尋訪的那個人是有甚淵源的麼?」

  楊大姑被逼轉攻為守,她的功力在這少女之上,少女的掌雖然瞬息百變,卻也難以攻得進去。

  不知不覺鬥到百招開外,雙方都是感到起來越吃力了。這少女的奇招妙著,竟是層出不窮,身法是忽徐忽疾、乍進乍速,深得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之妙。掌法是忽虛忽實,時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令得楊大姑也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

  殊不知楊大姑固然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那少女也感到有「難以為繼」之憂。

  她的功力畢竟是稍遜一籌,雖然業已盡力避免硬碰硬接,但在掌風激蕩之下,呼吸亦已為之不舒。心裡想道:「再打下去,我的氣力不加,只怕就未必打得過她了。」她好勝心切,於是趁著還能保持先下手的時候,越發加緊進攻。

  楊大姑本來可以採取持久戰的打法,和她對耗內力,穩操勝券的。但正如俗語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給這少女虛虛實實、瞬息百變的掌法攻得眼花撩亂,心裡不禁越來越是吃驚,看不出那少女的攻勢。其實是在掩飾自己的氣力不足,是以也就根本沒想到勝負的關鍵是在於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了。

  還有一層,是由於楊大姑的身份,造成她非吃虧不可的。她是成名了幾十年,江湖上人見人怕的「辣手觀音」,給這少女與她纏鬥到百招開外,已是感到羞愧難當。要是繼續採取守勢,不知到什麼時候方能反守為攻,她怎能在兩個師侄的面前失掉這個面子?

  楊大姑給攻得沉不住氣,一咬牙根,呼呼呼連劈三掌,大步跨上,與這少女搶攻。

  少女巴不得她來搶攻,笑道:「很好,你是想快點吃我耳光了吧?」笑聲中身形飄閃,越轉越快,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楊大姑給她轉得頭昏眼花,心中暗暗叫苦。但此時她想退回守勢的地位亦已不能了。

  楊大姑在大感眼花撩亂中,忽地有個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少女,竟然似乎有幾分像是一個她熟悉的人。

  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突然出現她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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