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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一回 青劍驚濤疑雲迷俠女 公堂看審正氣凜強梁

  那書生喝道:「叫你們的通譯來。」

  他雖然懂得日語,在倭寇面前,卻一句也不肯說,那些日本浪人有一半以上懂得中國話,用中國話道:「看你也是一個英雄,你有什麼後事可要交代,說與我們聽也是一樣,何必要什麼通譯?」

  那書生雙眼一翻,朗聲笑道:「我上了這條船來,本來就不打算活著回去,可也得邀你們這一干人陪我到陰間走走。」

  劍把一翻,銀光驟起,出其不意地一舉將兩名四段武士的倭刀削斷,那名七段武士大吼一聲,長劍一振「唰」的一聲,反手刺紮,七段高手,功力果是不凡,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那書生倏地騰空飛起,幾柄倭刀從他的腳下砍過。交換了一招,大家都知道對方不好相與,那名七段武士恃著人多,無須防禦,連進幾手招數,乘著那書生身子懸空,難以用力,挽了一個劍花,轉瞬之間,連刺了五六劍,那書生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鬥,頭下腳上,一口劍如銀蛇亂掣,向下疾刺,也是轉瞬之間,就連刺了五六劍,每一次都是書生的劍尖觸到七段武士的圓頭劍,便借力飛起,連擋了五六劍都未沾地,真如蒼鷹撲擊,蜻蜓點水,仙鶴回翔,日本的武士們,那曾見過這樣的輕功絕技配上絕妙的劍法,嚇得目瞪口呆,竟有一大半人忘了動手,只有那名七段高手,全神貫注,一劍緊似一劍,心中想道:「憑你這樣身子懸空,如何能夠擋得住我的連環攻擊?」

  週邊的那些武士,驚魂稍定,也發一聲喊,紛紛把倭刀砍來!

  忽聽得那書生猛喝一聲,他相貌清秀,看來身材瘦弱,這一喝卻如晴天起了個霹靂,連那個七段武士也嚇了一跳,只覺得耳鼓給震得嗡嗡作響,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那書生在半空中旋風一轉,兩名三段武士眼前一黑,被他扯著和服的箍腰提了起來,那名七段高手收手不及,唰唰兩劍,都刺到同伴身上,幸他見機得快,劍鋒稍偏,饒是如此,那兩名武士的腳筋也已被劍鋒挑斷。

  那書生動作快似電光石火,將兩名武士一拋,逼得那些包圍的武士紛紛閃避,一轉身又將兩名倭寇踢下長江,待那七段武士睜眼看時,只見他已背倚著船樓的鐵欄杆,手中長劍兀自顛動不休,嗡嗡作響,大聲喝道:「好呀,誰陪我到陰間走走?」

  一副拚命的神氣,他背面是長江,無後顧之憂,日本的貢使也自心慌,想道:「若然合眾武士齊上,縱能將他殺死,自己這邊的武士,只恐也得傷亡過半!」

  船樓裡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卻是明朝官員的服飾,原來是台州知府派來陪同日本的貢使進京的,這官員一見書生,面色刷地一下變得蒼白,低聲呼道:「鐵公子!」

  被稱做「鐵公子」的書生按劍喝道:「你是誰?」

  那名官員施禮道:「台州守備黃大慶,我和尊翁相識多年。」

  那書生沉聲說道:「那更好了,聽說你們正要找我?」

  黃守備打了個千道:「不敢!」

  那書生道:「有什麼敢不敢的?我如今是自己投案來了。你與倭奴的貢使說去,我自到台州投案,叫他派一條小船送我去。再不放心,加派幾名武士與我同去也行。若然他們定要在這裡擒我殺我,那也行,我一概奉陪,只是刀劍無情,我就是命喪長江,這條倭船的貢使也未必能保著頭顱到北京進貢!」

  長劍一抖,又是嗡嗡作響。

  那貢使粗曉漢語,聽了這番說話,又驚又喜,將那黃守備拉過一邊,悄聲說道:「原來他就是那個殺人越貨,膽敢撕毀我們太陽旗的鐵鏡心?」

  守備道:「他說——」

  貢使道:「他說的我知道啦。你看他是真心投案嗎?」

  黃守備道:「中國的讀書人最講重尊君孝親之道。我看他是真心投案的。」

  那貢使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尊敬他是條好漢,就這樣辦啦。等下我們放一條橡皮艇,由大門衛和你押他去。現在請他先用酒飯。」

  大門衛就是那個七段武士的名字。黃守備將貢使的話轉述了,那書生哈哈笑道:「我死亦不懼,何怕喝他的酒,叫他拿出來,陪著我喝!」

  笑聲震盪長江,隨著江風直送到於承珠的耳中。

  於承珠這只小舟,已撐出了二三裡的江面之遙,聽得那書生的笑聲,於承珠站在船頭,極目遠眺,依稀見到那書生在倭寇的簇擁之下舉起一個大紅葫蘆,往口裡倒,似是喝酒,不禁大為奇怪,心道:「怎麼适才打生打死,現在又與倭奴喝起酒來了。」

  于承珠心恐書生中了倭奴的詭計,依她的心意,還想撐回去看。張黑苦笑道:「咱們大事在身,怎好回去,再說這條船就快沉啦,逃命還不能夠呢,尚說回去?」

  船艙的那條裂縫現在已漸漸擴大,江水汩汩浸入,張黑舀水潑出,入多出少。原來這兩條裂縫是适才打鬥之時,那兩個日本武士腳上穿著釘鞋,故意用力踏裂船板的。在這大江之上,船到中流,如何補漏!

  於承珠不諳水性,羅襪被水浸濕,腳板冰涼,心頭也感到一股涼意。忽見一條小船斜刺駛來,原來是那條老漁夫的船。老漁夫在船頭上長揖說道:「多謝相公救命之恩,請過來受我父女一拜。」

  這條小船來得正是時候,張黑立刻和於承珠過去,該船不久就在江心沉沒了。

  那漁家女加張黑把艇劃槳,於承珠和那漁翁在船艙中敘話,原來那漁翁是台州人氏,談起倭寇在台州一帶的橫行無忌,那漁翁歎口氣道:「台州今日雖然有朝廷的知府大衙,倭寇卻成了太上皇啦,別說我們,連官家也怕他!」

  於承珠道:「倭寇猖獗竟一至於斯麼?」

  那漁翁道:「誰說不是呢。上個月有條走私貨的倭船,駛至甯海,寧海有個商人,貪圖小利,上了他的鉤,在港口講明以貨易貨,那倭船竟然強賣強買,抬高自己的物價,壓低那商人的貨價,那商人當然不允,倭船的船主就在港口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恃強行兇,硬指那商人違反合約,將商人打得死去活來,把商人的貨船鑿沉,船上的貨物全部劫上倭船。這還不算,那商人的妻女也在貨船之上,倭船的船主連他的妻女都劫了過來,說是要抵償損失,那商人身受毒打,又目睹妻女被劫,一口氣轉不過來,立刻投江死了。這時,已惹起了公憤,在港口圍觀的閒人,紛紛喝打,那條倭船,雇有十多個中國腳夫,這時船到港口,理應結清腳力,那倭船船主又恃強不給,腳夫也紛紛和他理論;這樣一來,船上的腳夫和岸上抱不平的閒人,都圍著那個倭船,那艘倭船的浪人忽的拔出倭刀,指著船上的膏藥旗,哈哈笑道:『有這面旗子便可橫行中國,你們的官府見了這面旗子,都要恭恭敬敬禮待我們,你們敢在這面旗子之下鼓噪?』腳夫和閒人不理他這面旗子,仍然和他理論,那倭船上的浪人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竟然揮刀亂斬,腳夫和抱不平的閒人手無寸鐵,立刻給殺傷了十多個,那些浪人還要追殺。這時忽然在岸上圍觀的閒人中走出一個少年,大聲喝道:『憑這面旗子就可以橫行無忌了麼?』只見他飛身一躍,捷似猴猿,上了倭船,爬上桅杆,將那面膏藥旗取下來,撕成四片,那倭船的船主拔刀斫他,被他一劍揮為兩段,接著把那十幾個行兇的浪人,個個打倒,將那些浪人的倭刀,全部折斷,拋下江中,放了那商人的妻女,哈哈大笑,便揚長走了。」

  於承珠聽得眉飛色舞,連聲叫道:「痛快,痛快!這青年是誰?」

  那漁翁道:「本來沒人知道這青年是誰,不知怎的被一個漢奸打聽到了,這青年原來是台州一個告老回鄉的禦史的兒子。這老禦史姓鐵,名叫鐵鈜,在台州算得是名門大族,世代為官,鐵鈜做到左都禦吏,據說是二品大官了。前年才告老回鄉的。這漢奸密報給倭奴在台州的市舶使(管領貿易的官,相當於今日領事館的商業參贊)。倭奴的市舶使逼台州知府要人,但那青年已找不到了。台州知府無可奈何,竟把鐵老禦史軟禁起來,逼著他交出兒子。這件事情轟動了台州,現在還未了結呢。你說倭寇是不是太上皇,連台州府也不敢對他們有半點違抗。」說罷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於承珠心中一動,想起适才那同船少年自稱鐵鏡心,失聲叫道:「莫非他就是鐵鈜的兒子?」

  老漁翁問道:「你說的是那一位?」

  於承珠道:「就是适才大殺倭寇,跳上倭船的那個少年書生。」

  老漁翁道:「果然好俊的身手。台州的知府被倭奴威脅,正要拿他歸案呢,若然真的是他,這回獨上倭船,豈非自投羅網。」

  於承珠不知怎的,一路悶悶不樂,為那少年書生擔心。

  渡江之後,於承珠與那漁家父女分手,與張黑匆匆趕路,數日之後,來到台州,台州在浙江沿海,倭寇正在台州附近一帶糾纏騷擾,台州人心惶惶,市面一片蕭條,雖在白天,十一家商店,倒有六七家是關上店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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