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三七


  小虎子見于承珠眼角滴下淚來,莫名其妙,於是充作大人,出言安慰,忽想起于承珠不是男子,爹爹說的那句話對她並不適用,正想另用說話勸解,于承珠道:「你爹爹被害了!」小虎子叫道:「什麼?我爹爹被害了。」于承珠道:「就是那些壞人將他害死的。」小虎子呆了一呆,忽地大叫道:「你胡說,我爹爹英雄蓋世,那些壞人豈能害得了他?」

  于承珠忍著眼淚,抽出張風府留下的那柄緬刀,又從懷中掏出那幅血衣,道:「小虎子,你說得不錯,你爹爹確是英雄蓋世,那些壞人一個個都被他殺死了。他的仇他自己已經報了。」小虎子面色唰地變得慘白,道:「我爹,——」于承珠道:「你爹爹死也瞑目了。這口寶刀留給你用。」小虎子兩眼血紅,定著眼睛盯著于承珠,猛地舉起拳頭朝著胸口一捶,這才「哇」的一聲哭得出來,于承珠拭去臉上的淚珠,柔聲說道:「小虎子,你爹說的,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小虎子接過寶刀血衣,拔刀出鞘,向空中亂揮幾刀,叫道:「我不哭,我不哭!」哭聲停止,淚珠仍是簌簌落下,于承珠道:「嗯,這才是好孩子。」小虎子道:「我要用這柄刀殺盡天下壞人。好姐姐,你將來教我武藝。」于承珠道:「你有這個志氣,還愁練不成武藝嗎?你的兩位師父和我的師父都會教你武藝。」

  于承珠對小虎子柔聲勸導,她自己心中卻也是十分難過,想起張風府的血仇他自己生前已報,可是自己的殺父之仇,又該向何人索報?她勸小虎子別哭,自己的眼淚卻仍是禁不住奪眶而出,忽聽得黑摩訶叫道:「哈,你這兩個小娃娃是怎麼搞的?打退了強敵還不高興,反而在這裏流淚?」她和小虎子相對流淚,黑白摩訶到了身邊,他們這才發覺。于承珠道:「張風府伯伯死了。我勸小虎子別哭。」黑白摩訶怔了一怔,叫道:「張風府怎麼死了?就是那天出的事嗎?」

  于承珠將聽自樊英的張風府慘烈而死的情況轉述了一遍,黑摩訶道:「好,生是英雄,死是好漢。小虎子你有如此英雄的父親,還哭什麼?」又對于承珠道:「我本該讓你把小虎子帶去找你的師父,但小虎子武功未成,萬里遠行,只恐於你不便,我們要趕回印度,就讓小虎子先跟我們兩年,然後再送給你的師父,你說可好?」于承珠道:「這更是小虎子的造化了。嗯,現在你該將我師父的消息告訴我了。」

  黑摩訶道:「我聽你師父說,他們要到雲南的大理去,你太師祖在大理的點蒼山上,今年恰巧是他八十一歲的大壽,你師父趁此時機,一來避禍,二來替他老人家拜壽。」于承珠的太師祖即是玄機逸士,十年前與大對頭上官天野化敵為友,一同歸隱,這事于承珠亦曾聽師父說過,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就是隱居在點蒼山。

  黑摩訶又道:「你師父曾等你三日,不見你來,這才出走,他說有一封信留在書房給你。」于承珠回來之後,正因見不著師父心中悵悵,這時聽說師父曾等她三日,又有書信給她,心中甜絲絲的,深感師門情重,悔恨自己在路上多耽擱了時日。

  白摩訶道:「那些大內衛士給咱們打了一頓,料想短期間內不敢再到洞庭山來。只是此去雲南,萬里迢迢,你在路上,可要小心。將來我們也要取道緬甸到雲南來見你師父,你見到師父先替我們問候。」黑白摩訶攜了小虎子先走,于承珠再入書房,她往日經常在書案前侍候張丹楓寫字,知道師父習慣把信物放在當中的抽屜,打開一看,果然見到裏面有兩封信,一封信上寫著她的名字,另一封寫的卻是周山民的名字,另外還有一對小小紅旗,一面旗上繡著一輪紅日,另一面則繡著一彎眉月,于承珠先把給她的信打開來看,只見除了信箋之外,還有一張圖畫,畫中一對中年男女,雖然不似自己師父師母一對璧人,相貌卻也不俗。于承珠抽出信箋念道:

  「承珠女弟如晤,驚聞令尊噩耗,痛明室之自毀長城,傷丹楓之喪失師友,新亭流涕,焉然未勒,撫膺痛泣者豈徒我二人哉。唯望女弟念世變正殷,河山多難,節哀為國,繼承父志,毋負平生。

  「太上皇狠心辣手,我所深知,復位之後,必將誅戮功臣,而緹騎所及,此間亦非淨土。我固無懼,但女真崛起東北,倭寇擾亂東南,尚應合力同心,共禦外敵,我仍一本初衷,不欲與朝廷作對也。因是暫時為避禍之計,遠赴滇南,亦趁此時機,與你太師祖拜壽。我知你必將隨來,但目前另有大事,須你代辦。所留日月雙旗,你當隨身密藏,作為信物,見字後即攜帶同函件,往北疾馳,若逢畫中男女,即金刀小寨主周山民夫婦也。」

  于承珠讀完信後,心中雖是悲痛,但得聆師訓,心頭紛亂卻已稍稍解開。隨即策馬下山,她也曾聽師父談過金刀寨主周傑的故事,心中想道:「周傑年老,聽說大小事務,都已交與他的兒子,周山民夫婦怎麼敢冒險入關,我的師父又怎麼知道?」但她素知師父神機妙算,料事如神,雖然不明其中原故,仍是按照師父囑托,快馬疾馳。

  于承珠策馬下山,來到湖邊,但見浩瀚波光,卻無帆影,正在躊躇,忽見柳陰深處,蕩出一葉漁舟,舟上漁翁含笑說道:「于姑娘,你要到無錫去嗎?我是山腰枇杷林子裏住的薛老三呵,你還認得我嗎?」西洞庭山上,通共不過數百人家,于承珠在山上住了八年,對山上居民,雖然未必叫得出名字,大半都能認得,薛老三一說,她立即記了起來,有點難為情地笑道:「剛才我上山時,你不是也正上山嗎?我換了這身男孩子的衣裳,虧你也認得出。你倒膽大呵,他們都躲起來了。」薛老三道:「我知道你定要渡江,特別來送你一程。姑娘,咱們上船再說!」

  薛老三把白馬牽到船上,竹竿一撐,小舟如箭離岸,他嘆了口氣說道:「幸虧你們打敗了那些傢伙,要不然我們那敢出來。張大俠真是好人,他臨走時早已料到有一場禍事,叫我們躲起來暫避風頭的,嗯,他去了那裏,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扁舟一葉,不減風帆,于承珠回頭一望,後面山峰隱約,洞庭山莊也望不見了,她在這裏住了八年,早已把洞庭山莊當成了她的家,想起自己也不知何時方能回來,不覺一陣心酸,漫應道:「嗯,我師父去的地方遠著呢,但他最愛這兒,我瞧他過不了幾年,遲早總要回來的。」

  薛老三嘮嘮叨叨地和她道說張丹楓初來這裏住時的種種情事,不知不覺已到湖心,太湖七十二峰,倒有過半數的山峰留在後面了。于承珠不住回頭遙望,洞庭山上,白雲深處,彷彿還見她的師父白衣羽扇,徜徉其間,驟然間,她腦海中忽然泛起畢擎天那粗豪的樣貌,只一出現便立刻給她師父的影子壓下去,她心中想道:「若拿畢擎天來比我師父,真如蠻牛之比鳳凰。」其實畢擎天也沒有如是之糟,他溫文爾雅之處,自然是不能與張丹楓相提並論,但那股豪氣,卻也並不見得輸於張丹楓。西方的心理學家分析,女孩子總是愛慕自己最親近最崇拜的人,在她情竇初開的朦朧意識中,她第一個情人的幻影,常常就是按照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先生的影子描畫的。這話未必全對,但在于承珠卻正是這樣。

  到了無錫上岸,于承珠謝過薛老三,獨自牽馬北行,照夜獅子馬腳程迅疾,她怕錯過了要找的人,不住地勒緊馬韁,不許牠跑得太快,第一天還沒什麼,第二天卻可覺得有點異樣,時不時見有三山五嶽各種各樣的可疑人物在驛道上奔馳,黃昏時分,她正想放馬疾行,趕到前面的一個小鎮投宿,忽見兩騎馬擦身而過,一匹馬上騎的是個滿面鬍鬚的漢子,另一匹馬的騎客奇怪之極,竟然是個乞丐。

  那叫化子鶉衣百結,卻騎著一匹棗紅大馬,馬上綿墊雕鞍,已顯得不倫不類,這時忽地回頭,齜牙露齒地衝著于承珠笑道:「于相公……于姑娘,咱們的大龍頭想念你可想念得緊呢,好呵,你也來了,我替大龍頭向你請安。」他身子一轉,半邊屁股側坐馬背,雙手捧著打狗棒,唱了個喏,就像官場中的小官見大官之時,高捧名刺,通名謁見一般,樣子甚是滑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