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散花女俠 | 上頁 下頁
二二


  眾人都在看著畢、樊二人,不留神那畢願窮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帶了一個頂戴整齊的官兒從人叢中鑽了出來,嘻嘻笑道:「升堂,升堂!湖北鹽運使大老爺來了!」

  樊英吃了一驚,那官兒可不正是自己的把弟貫居!只見貫居面如死灰,身軀顫抖,失驚無神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看看畢擎天,又看看樊英。那情形就像一個被押上法場的死囚一樣。

  畢擎天大笑道:「樊大哥,我將你的把弟從鹽運使的衙門裡請來了,這可夠朋友了吧?」

  樊英又驚又氣,驚者是貫居的武功亦非泛泛,衙門裡更是防衛森嚴,畢擎天竟然能從數千裡外的湖北鹽運使衙門中將他縛了來。這可真比在大內盜寶還不容易!氣者是他竟一點不留情面,官銀未見交還,反而將貫居也押來了,這豈不是要他們當場丟臉!

  畢擎天笑道:「貫大人,這幾天可委屈了你呵!」

  貫居見此情形,自料難免,反而比前鎮定,抗聲叫道:「我是朝廷命官,寧死不辱,你要殺便殺,何必多事!樊大哥,後事我託付你了,張世伯那兒,也煩你去報訊了。」

  他臨死之前還托出張風府的名頭想嚇嚇畢擎天,如不知張風府早已血濺荒村,與四名大內高手同歸於盡。

  樊英平素不值貫居的所為,但到底是幾代世交,禁不住淚咽心酸,正想發話,與畢擎天一拼,忽聽得畢擎天又大笑道:「什麼朝廷命官?朝廷正在追究你呢!我如今若放你回去,你交不出那三十萬兩官銀,可得全家處斬!哈,你死不足惜,累了你的妻兒,這可是你朝廷的『恩典』哪!」

  貫居給他一嚇,知道朝廷法制極嚴,他的說話可是一點不假,繳不出官銀那真是抄家滅門之禍,不禁又嚇得面青唇白,不由自己地低聲說道:「請寨主開恩,我謝寨主的恩典。」

  畢擎天看了樊英一眼,笑道:「你做了三年鹽運使,積下的錢也不少呵!」

  貫居道:「那,那,那有什麼錢,不多,不多。」

  他料不到畢擎天有此一問,語無倫次。畢擎天大笑道:「你的身家一共是十五萬六千四百兩銀子,不連你在故鄉新起的那間大屋在內,這數目我沒說錯吧?」

  貫居大吃一驚,料不到他比自己還要清楚,只得說道:「不錯,不錯。」

  畢擎天笑道:「我如今看在你樊大哥的面上,這筆官銀,我已替你繳到京師去了,你沒事啦!」

  這一下可真是喜出望外,貫居呆在場中,說不出話來。忽見畢擎天面色又是一笑,道:「但你那些不義之財,也不能就此由你享用,這三十萬兩官銀,我實是替你繳了一半,那另一半就是拿你自己的身家去填補的。我讓你留下一座大屋,另外六千四百兩銀子,也足夠你下半世過活了。你的鹽運使肥缺早已被朝廷開革,諒朝廷今後也不會再用你為官了。這倒是救了你呵,你服不服?」

  這話是向貫居所說,其實卻是說給樊英聽的。樊英大為心服,他曾好幾次勸貫居不要為官,貫居總是不聽,想不到畢擎天卻用這種釜底抽薪的手段,叫他永不能為官,這確是「救」了他。貫居雖然心痛,但得保全性命,亦已喜出望外,不住價地點頭道:「服了,服了!」

  不但貫居親口說出「服」字,場中各路英雄亦無不心折,畢擎天笑道:「貫大人,你可以走了,不過你這一身二品大員的頂戴服飾,一到外面,還是換了的好。願窮,你送他出門。」

  貫居在官場混得久了,不自覺的雙腿併攏,垂手應道:「是,謝朝廷,不,謝寨主恩典!」

  竟是一副下屬對上司的口吻,綠林群豪,無不失笑。畢願窮嘻嘻哈哈,兩手作擊鼓之狀,口中喝道:「哈,哈,哈!」唱一聲,打一下,大叫道:「大老爺退堂啦,哈,哈!」

  貫居哭笑不得,畢擎天道:「別鬧啦!」

  樊英道:「我也送二弟一程。」

  畢擎天盯了樊英一眼,微笑道:「老樊,你們哥兒倆可不要走到一路呵,我還在這裡等你回來。」

  樊英心中一凜,此話大有深意,於是也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當然還要回來,畢寨主,你放心好啦!」

  樊英與畢願窮送到門外,樊英執著貫居的手,含淚說道:「賢弟,你這回因禍得福,以後好好做人才是呵。」

  貫居見樊英如此為他出力,心中不無感動,道:「小弟聽大哥的訓誨。」

  畢願窮嘻嘻哈哈地唱了個諾,道:「請大人更衣。」

  裝模作樣地呈上一個包袱,貫居尷尬之極,打開一看,內中是一套平民的便服,貫居的官已被朝廷開革,再穿官服,那便是犯了律例,因此這套便服正合他用。心中雖很難過,卻也不能不感激畢擎天替他設想得周到。

  樊英送了貫居回來,畢擎天已正式就了大龍頭之位,有若干糾紛,也當場解決了。其中有一宗是河南的獨行大盜魯不邪偷了成親王的一頂珍珠冠,成親王責成一個老捕頭追捕,這老捕頭向畢擎天稟明瞭苦衷,畢擎天立刻替他取回,還有幾樁事情,也處理得甚為公平合理,果然有大龍頭的風度。

  這一晚樊英和那白衣少年便在莊中住宿,樊英一晚沒有好睡,思來想去,只覺許多事情都怪不可解,例如白衣少年為何要千里追蹤,一定要取回於謙的首級?他的身世,為何半點不肯透露?畢擎天與他似是相識,但又不似相識,畢擎天假借武莊主之名,將他們請了來,目的是不是就只為著了這兩樁公案?

  第二日一早起來,畢擎天已派人前來相請,樊英隨著來人,走進武家莊園,只見畢擎天和白衣少年已在那裡相候,另外還有武老莊主和幾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畢擎天道:「我請各位來做個見證。這位小哥要我還他一顆人頭,人頭是我拿了,但如今不便取下,我分外還他一具裝有全屍的棺材,這位小哥要是還不滿意,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在場的除了樊英與武振東之外,其他都莫名其妙。

  眾人隨畢擎天走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到了花園的盡頭。一間灰白的小屋子孤零零地靠在角落,窗戶之間有嫋嫋香煙飄出,眾人都是一怔,但見畢擎天推開了門,深沉地對白衣少年說道:「你瞧,我不是都替你辦妥了嗎?」

  只見屋內一具銅棺,當中一張供案,爐香嫋嫋,上面有一塊寫著「閣部大臣于謙」的靈位,棺前一個老太監,白髮蕭蕭,見眾人進來,殊無驚詫之意,只是當他的眼光掃到了白衣少年面上之時,卻忽地輕輕「噫」了一聲。

  畢擎天面容沉肅,緩緩上前,將銅棺揭起,原來裡面還有一具水晶棺材,十分精緻,那銅棺四邊都可以開關,等於那水晶棺的棺罩,畢擎天將銅棺褪下,但見水晶棺內,躺著一具屍體,蟒袍玉帶,頂戴極品朝冠,想是內中放有防腐的妙藥,面目猶自栩栩如生,只是頸項之間有一條紅線,看得出是斷首之後縫上去的,這正是雙手挽回大明國運,卻被他救回來的當今皇上慘殺了的閣部大臣于謙。

  樊英一直都在留心那白衣少年,這時只見他忽地面容大變,一躍上前,匍伏在棺材前面,大放悲聲,哭道:「好苦命的爹爹呀!」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意料不到,原來這白衣少年,竟是于謙的兒子!即算樊英,雖然早就料到白衣少年與于謙大有關係。如也猜不到他們竟是父子之親。霎時間有好幾個疑問從心頭升起,於謙位極人臣,他的兒子卻怎地在江湖飄蕩?那身驚人的武功又是誰人所授?

  于謙精忠報國,天下同欽,眾人都不自禁地隨著白衣少年向于謙的遺體跪下行禮,同放悲聲。白衣少年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漸漸哭聲嘶竭淚珠如線,猛地抬頭,忽見靈位上邊的牆壁,掛著一張條幅,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詩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正是他父親生前借詠石灰以言心志的詩句,這詩稿不知畢擎天從何處得來,裱糊在此?白衣少年淚珠斷斷續續,忽地啞聲狂笑:「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爹爹呵,你這一死,千古留名,但卻又死得多麼不值呵!」

  笑到後來,又變成哭聲,漸漸哭笑不分,顯是神智昏迷,心中傷痛之極!

  畢擎天卻並不隨眾跪拜,也不放聲痛哭,只是在靈前添了炷香,叩了個頭,他也一直注視白衣少年,這時忽然言道:「曹公公,于謙那兒來的這個兒子?」

  那太監瞥了白衣少年一眼,欲說還休,白衣少年忽地翻身跳起,怒道:「你替我收殮了父親,我這一生都感激你的大德。但你說什麼?天下那有冒認父子之理?」

  眾人親見白衣少年的悲痛之情,確是真情流露,假冒不來,都在奇怪,何以畢擎天說話如此違背人情?不安慰也還罷了,卻反而傷了孝子的心。

  那太監扶著棺材,面對著畢擎天和白衣少年,緩緩說道:「不錯,他的爹爹就是于大人。」

  白衣少年剛才全神注視於謙的遺體,這時才發覺老太監在旁,四目相交,白衣少年眼睛一眨,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樊英在側面看得清楚,畢擎天在背後卻瞧不見他的神情,見老太監如此說法,心中頗是詫異,怔了一怔,隨卻說道:「于兄,既然于大人乃是令尊,那就請怨在下失言。請問于兄準備將令尊金體如何處置?」

  白衣少年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未懂世事,加以傷痛未已,一時之間,也未曾想到如何辦理後事,被畢擎天陡然一問,一時答不上來,畢擎天道:「聽曹公公言及,令尊大人生前最喜愛杭州,臨死遺言,願埋在名山之下,與嶽墳為伴。如若于兄相信在下,在下一定能遵照令尊大人的遺志,將他安葬杭州。」

  白衣少年見他替自己辦得如此周到,轉身叫了一句「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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