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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四回 駿馬嘶風少年顯身手 高人送帖莊主薦龍頭

  第二日天剛拂曉,樊英已匹馬單刀,飛馳在京郊驛道之上。於謙的首級已被人盜去,他遂聽從店小二之勸,立刻離開北京,準備到太湖去找張丹楓。

  他的坐騎是千中選一的黃膘駿馬,腳程甚快,中午時分,已走了一百多裡,過了南苑了。通往京城的大道,往來客商,多如過江之鯽,有一個單身客商,騎著一匹青鬃五花馬,馬鞍上掛有兩個不大不小的皮箱,想是隨身攜帶的貴重貨物,樊英初時毫不在意,黃昏時候,到了小鎮琉璃河,估計離開北京已有二百五十多裡,樊英策馬入鎮,擬覓客店投宿,無意間回頭一望,只見那個單身客商,遠遠跟在後面,樊英不由得心中一凜:這客商的馬看來並非神駿,也居然有此腳力,樊英進入客店之時,暗自留心,知見那客商投別的客店,樊英這才舒了口氣,暗笑自己多疑。

  樊英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心想這客商雖然沒有什麼異跡,但還是謹慎一些,避他為妙。於是在晚上略略養神,再敷了一次傷,樊英正當壯年,身子骨好,所受的傷只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只是腳上挨的那刀,還未痊癒,跳躍之時,有點不便,但一路乘馬,也沒覺著什麼。樊英枕刀養神,未交五鼓,即便起身,結了店帳,雞鳴便走。方時的行路之人有兩句話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店小二見他天還未亮,即便登程,倒也並無詫異。但那些在京津一帶往來的行商,舒服慣了,不比一般在小城鎮貿易的客商,這時卻都在呼呼熟睡之中,並無一人與他同走。

  樊英走出小鎮,回頭一望,只見殘月殘星之下,四周靜悄悄的連鳥兒也沒離巢,樊英微微一笑,催馬急走,到了中午時分,離開琉璃河最少亦有一百五十裡,無意間回頭一看,忽見那客商又跟在後面,樊英吃了一驚,心道:這廝的馬怎麼如此快捷?難道他是有意跟蹤我的不成?那客商國字臉,戴一頂皮帽,披一件斗篷,臉上發著油光,看他的神氣,看他的騎馬姿勢,完全像一個普通的商人。樊英捉摸不定,猜不透他是有意跟蹤,還是因為他的馬特別快,而又恰巧同路?

  樊英看看那客商一眼,立刻揮動皮鞭,把那匹黃膘馬打得狂嘶疾走,踹的是四蹄奔雲,沙風飛起,那客商仍是安閒地騎在馬背,手不揚鞭,看樣子又不似有意跟蹤,片刻之後,樊英已把那客商遠遠地甩在後面。

  樊英舒了口氣,他為人謹慎,故意撇開大路,專揀小路來走,傍晚時分到了保定東邊百余裡的白溝,這是比琉璃河更小的小鎮,鎮上只有一間像樣的客店,樊英投宿之。

  吃過晚飯,天色已黑,心中暗道:這客商總不會到這個小地方了。那知念頭才動,門外一聲馬嘶,那客商已在客店門前下馬。

  樊英大吃一驚,這一下再無疑問:這客商定然是追蹤自己的了。樊英趁他還沒有走進店門,慌忙悄悄地溜進房內,只聽得那客商在外面吩咐要酒要肉,打水洗臉,和普通投宿人完全一樣,也不知他瞧見了沒有。

  這客商吃飯之後,自去歇息,正在樊英斜對面的房子。樊英惴惴不安,撫刀假寐,守到半夜,卻無一點聲息。樊英想道:若然他是惡意,跟了兩日,應該早就動手,若然他是好意,也早就該攀談,這樣一聲不響的死死跟蹤,卻難猜測他是友是敵。過了三更,外面仍是靜悄悄的,只隱隱聽到鄰房的打鼾聲音。樊英忽然內急起來,難以忍受,只好提起寶刀,出去解手。廁所在外面的院子斜角,樊英解了一半,從虛掩的門縫中窺出,忽見對面屋頂,依稀有條人影,伏在瓦脊上偷伺,樊英心頭一凜,趕忙草草了事,閃身走出,只見疏星淡月,夜色朦朧,那黑影一閃不見,若不是像樊英那樣練過暗器,眼力極好的人,還真以為是一隻鳥兒掠過屋頂。

  樊英低聲喝道:「是那位好朋友,請出來相會。」

  雙指一彈,打出一顆石子,那黑影已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再不出來,全不理會他這一套招呼。樊英狐疑不定,三步並作兩步,走回屋內剔亮油燈,只見屋內並無異狀,樊英再仔細一看,猛地一驚,他放在桌上的包裹本是放在正中的,現在已略略移向左邊,包裹上的結,是他特別結成做了記號的,如今那結的形式亦已改了。樊英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他房中各物,都放在一定的位置,有些並作了記號,一見變動,便知有故,敢情那人竟然就在這片刻之間,搜了他的行李。樊英打開包裹一看,包裹中只有幾件衣物,現在依然是按著原來的樣式迭放,想見搜他行李的人也是極為細心,這人如此從容不迫,既搜他的行李,又去窺伺他的行蹤,顯見是個難以對付的勁敵。

  樊英想了一會,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於是在房中放了一錠銀子,作為客店的房飯錢,悄悄走出門外,跨上坐騎,連夜飛奔。

  夜間小路難辨,幸喜樊英的坐騎是一匹好馬,竄高縱低,並沒有將樊英摜下來。跑了半個時辰,前面一片空林,遮著去路,樊英跳下馬背,索性牽馬走入林中,準備穿過這片林子,再覓去路。忽聽得後面馬聲長嘶,那客商竟然也在深夜之中策馬追到,而且絲毫不顧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放馬直入林中,在馬背上撥得兩邊樹枝喀喇喇地作響。樊英見他只是一人,心中想道:「反正要見個水落石出,怕他何來?」

  橫刀在手,反而迎上去道:「尊駕苦苦追逼,這是為何?」

  那人「嘿嘿」乾笑,左手一晃,將手中的火折燒燃,突然向腳邊的茅草一擲,登時燒了起來,左右掃了一眼,這才說道:「各走各路,客官何故相疑?」

  樊英見他出手,分明是顧忌自己林中另有埋伏,所以點燃茅草,以避暗算,這一手若非江湖上的大行家,急促之間,實是難以想到。樊英哈哈一笑,橫刀護胸,朗聲說道:「尊駕在黑夜之中策馬趕路,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那人笑道:「然則尊駕在黑夜之中趕路,就不奇怪了麼?」

  樊英道:「彼此彼此,所以咱們還是敞開了胸,說個清楚的好!我是逃犯,你是何人?」

  那人道:「你是逃犯,我是跟著逃犯走的人!」

  樊英冷笑道:「你是公差,俺倒走了眼了。好呀,我就在這兒等著尊駕動手!」

  那人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誰要和你動手,你既是逃犯,為何還不快走?」

  樊英怔了一怔,喝道:「你端的是什麼人?」

  那客商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也端的是什麼人?」

  樊英道:「我不是對你明說了嗎?」

  那人道:「你犯的是什麼罪?」

  樊英道:「我是夜闖天牢,圖劫於謙的人!」

  那人道:「於謙的人頭誰偷去了?」

  樊英道:「好,我已說得清清楚楚,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暗中保護你的人,咱們都是一條路上的朋友,我也想見那位偷頭的義士,若承你瞧得起朋友的話,就煩你引見如何?」

  樊英眼珠一轉,狐疑不定,心中想道:「看來他不像是追捕我的,但怎麼認定我是要去見那偷頭的義士?」

  那人道:「怎麼,你還是疑心麼?你試想我若是公差,何以跟了你兩日兩夜,還不下手?」

  樊英不聲不響,突然走近那客商的坐騎,那匹馬正在吃草,見生人走近,驀然一聲長嘶,樊英道:「尊駕這匹坐騎,相貌不揚,確是神駿之極!」伸手一拉,那人喝道:「你幹什麼?」

  那匹馬見樊英來拉,長嘶人立,舉蹄便踢,樊英伏身一托馬蹄,只見馬蹄鐵上烙著「大內禦馬」四字,樊英伏身一滾,在間不容髮之間,在馬蹄之下逃開,哈哈大笑道:「如今我認得尊駕了!」

  原來樊英機警異常,見這匹馬似素經訓練,起了疑心,他知道禦馬身上必有記號,這一試果然試了出來,這一下立刻真相大白,原來這人竟是大內高手,暗中追蹤,所以不早動手的原因,乃是他認為偷頭之人,必是樊英一黨,所以想從樊英身上追出那偷頭的義士來,看他敢單騎追蹤,而且長線放鷂,把樊英作為線索,企圖一網打盡,這人只恐還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衛士而已!

  果然那人一點也不驚慌,被樊英識破行藏,反而哈哈笑道:「尊駕好眼力,憑這一點,我就值得與你交個朋友。」

  驀地沉聲喝道:「你聽過陽宗海的名字沒有?你若想我劍下留情,就乖乖地領我去捉那偷頭的叛逆!」

  樊英吃了一驚,當時天下幾位著名的劍客,南有張丹楓,北有烏蒙夫,西有陽宗海,東有石驚濤,其中張丹楓與烏蒙夫已隱居多年,石驚濤因盜大內寶劍,犯了重案,逃亡海外,亦是久已不聞消息,只有陽宗海縱橫西南,江湖上不斷傳出他心狠手辣的勾當。這陽宗海據說是青城派的後起之秀,但青城派的前輩卻從不管他,而且騎的是大內禦馬,想來他已受了當今皇上之聘,那些衛士所稱的「陽大人」,大約就是指他了。

  樊英吸了一口氣,鎮攝心神,道:「好,我領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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