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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納蘭容若放開了冒浣蓮,又緊握傅青主的手,連道仰慕。傅青主除了醫道高明,又是書畫名家,詩文也好,算來還是納蘭的前輩。納蘭注視許久道:「我與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宮中也見過前輩的畫像,容我冒昧一問,怎麼相貌也與畫像不大相同?」冒浣蓮插口問道:「宮中為何有傅伯伯的畫像?」納蘭笑道:「還有你的呢!你們那晚在清涼寺一鬧,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畫了你們的顏容,到處搜捕你們,你們還不知麼?」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預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將本來面目變了。」納蘭容若大為欽佩,讚道:「先生醫術,真有奪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蓮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術更易的了。」冒浣蓮點點頭道:「如果要恢復原來面目,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納蘭容若搖手道:「還是不要恢復的好。」

  冒浣蓮再問起凌未風之事,納蘭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我見著皇上時,再替你們探問吧。但我也要勸你們,不要再在回疆鬧下去了。我與你們一樣都討厭干戈,清軍洗劫草原,我也極為內疚,只是天命難違,小人不敵,又何苦再令生靈塗

  冒浣蓮拂袖說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覽群書,豈不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語?清軍無故入侵,草原上的牧民又豈能不起來反抗?」納蘭容若默然不語,良久,才開聲說道:「今日我們只論友情,不談國事,好嗎?」他的內心甚為矛盾痛苦,一方面同情冒浣蓮他們,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離皇室。所以只好避而不談。

  正說話間,忽聽得帳外遠遠的喝道聲,納蘭容若驚道:「皇上來了!」傅青主道:「我們要不要暫避?」納蘭容若再看了他們一眼,說道:「不必,皇上不認得你們的。」揭開帳幕,康熙帶著幾個衛士緩緩走進。

  傅青主和冒浣蓮迫於無奈,隨納蘭容跪下迎接。偷眼一瞧,衛士中有一個正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也就是當年帶兵圍武家莊的人。

  康熙見納蘭帳中有兩個陌生人,也頗驚訝。納蘭急忙奏道:「無聊得緊,請一個牧羊姑娘來唱唱她們塞外的曲兒。」康熙見冒浣蓮面目秀麗,別有會心,笑了一笑,指著傅青主道:「這人又是誰?」納蘭道:「是這個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醫,頗懂得醫塞外的一些奇難雜症。」

  康熙道:「你就是喜歡結交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只要你高興,我也可以破例准你留他們在軍中暫住。」納蘭容若謝過皇恩,康熙又道:「這人既懂醫術,朕就讓他試試去醫十四貝子和博濟將軍,他們兩人凍瘡發作很是厲害,喂!你懂得醫凍瘡嗎?」傅青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種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醫好。」

  康熙道:「好呀!那你就進去吧!」叫一個侍衛引他下去,在納蘭耳邊悄悄說道:「你瞧,朕對你好不好?」他以為納蘭喜歡這個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調開,好讓納蘭單獨和她親近。納蘭容若滿面通紅,卻是做聲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御駕親征,掃穴犁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歷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納蘭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遑多讓。若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

  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書生之見,咱們入關未滿三十年,自當先嚴後寬,若不臨以軍威,安得四夷懾服?」談了一陣,康熙始終不提起凌未風之事,帳外朔風怒鳴,遠處胡笳悲切,天色已漸黃昏,康熙向納蘭要了幾首新詞,便待離去,納蘭容若忽然說道:「皇上留下張承斌與我如何?我想請教他幾手武藝。」納蘭容若文武全才,詞章之外,騎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還有如此閒情麼?」把張承斌留下,帶領其他衛士離開了納蘭的帳幕。

  納蘭容若其實並不是想學什麼武藝,他知道張承斌與楚昭南之間頗有心病,所以故意把他留下,康熙走後,他撩張承斌道:「你在大內有二十年了吧?」張承斌道:「二十七八年了,先帝登位還未滿三年,我就來了。」

  納蘭又道:「你現在還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道:「是呀,我做副統領也快近十年了!」納蘭漫不經心地說道:「楚昭南倒升得很快。」張承斌道:「那是應該的,他武功既強,又屢立大功,我們這些先帝的舊人都比不上他。」話雖如此,卻頗見激憤之情。

  納蘭微笑道:「是嗎?怎麼不見他呢?」張承斌又道:「他做了統領之後,弟兄們折損很多,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也沒有什麼說的。」

  納蘭道:「楚昭南最喜爭功,我不喜歡他。其實嘛,做首領的人應該寬厚一點,這點,你比他強多了。」張承斌喜形於色,跪下磕頭道:「還望公子栽培!」納蘭扶他起來,張承斌又道:「最近他和成天挺帶了十幾名一等衛士出差,除了他們兩人,其餘全部死光,只捉到一個敵人。」

  納蘭道:「啊!那麼敵人一定很厲害了。捉到了誰呢?」張承斌道:「就是以前大鬧天牢的那個凌未風。」說罷,看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故意低頭捲著手絹玩。納蘭微笑道:「這個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麼風風雨雨,你但說無妨。」張承斌道:「折損了這麼多人,皇上還是嘉獎他!」

  納蘭道:「怎麼我不見皇上提起,那個凌未風殺掉了嗎?」張承斌道:「皇上這些天來忙於調動大軍,分佔蒙藏,今天才空閒一點。想是見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起了。凌未風有沒有殺掉,我也不知道。聽說皇上交給楚昭南處置,又聽說楚昭南還捨不得殺他。」

  納蘭奇道:「他們本來是相識的朋友嗎?」張承斌道:「豈止相識,還是師兄弟呢。聽說就是因此,他要迫凌未風交出師父的拳經劍訣。」納蘭道:「為什麼楚昭南不押他到這裏來?」張承斌道:「皇上派他去幫三貝勒。」納蘭容若聽至此處,隨便又問了幾手武功,便端茶送客。

  張承斌去後,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龍涎香和宮女的錦衣來。納蘭容若大窘,對著冒浣蓮,面紅直透耳根。

  皇帝送來這些東西,顯然是把冒浣蓮當作納蘭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蓮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衛去後,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談,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納蘭容若見冒浣蓮心胸開朗,自責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兩人剪燭焚香,品茗夜話。納蘭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為凌未風冒此大險。」冒浣蓮道:「全靠公子幫忙。」納蘭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給十四皇子允禵做幫手,那麼現在是在西藏了。允禵帳下武士頗多,只怕不易營救。」冒浣蓮道:「盡力而為,成不成那只好委之天命了。」納蘭又道:「可惜我不能幫你什麼忙。」冒浣蓮道:「你替我們探出消息,我們已是感激不盡。」

  正事說完之後,兩人談論詩詞,十分投合,帳外朔風怒號,帳中卻溫暖如春。納蘭容若聽冒浣蓮細談家世,又是憐惜,又是羨慕,說道:「父死別,母生離,剩下你一個孤女,浪跡天涯,也真難為你了。」

  冒浣蓮道:「慣了,也就不覺得了。其實我也並不寂寞,有傅伯伯,還有許多朋友們在一起。」納蘭歎道:「所以我說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愛妻,再看眼前的玉人,心魄動盪,驀然想起冒浣蓮所說的「好朋友」之中,想來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問道:「你那位——那位,我記不起名字了。沒有與你同來?」

  冒浣蓮嬌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來。」話語中充滿無限柔情,納蘭容若如沐冷水,強笑道:「桂兄知你這樣關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蓮笑道:「若使兩心為一,那已無需感激了。」納蘭容若敲了一下額頭,笑道:「該罰,該罰,我這句話真如詞中劣筆,道不出摯性真情。」

  冒浣蓮忽然說道:「多一個知心的人就少許多寂寞,你還是該早點續弦。」納蘭容若道:「曾經滄海,只怕很難再動心了。」

  冒浣蓮笑道:「我雖未結婚,但我想夫婦之間,只求有所適合,便是美滿姻緣,不必強求樣樣適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兒女,我喜歡他的戇直純真,他雖不解詩詞,我也並無所憾。以你的身世,盡可找得溫柔賢淑的閨秀,何必過份苛求?」納蘭勉強點了點頭,說道:「謝謝姑娘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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