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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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浣蓮道:「我改裝作牧羊姑娘,傅伯伯陪我去。」傅青主道:「納蘭公子不是常人,若見著了,也許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桂仲明滿懷不悅,但一轉念這是為了凌未風的事,也便不作聲了。 傅青主醫術精湛,他自製有「易容丹」,能改變人的臉型面貌(這其實也沒有什麼神秘,只是一種高明的化裝術而已,不過在他們那個時代,還是被人稱為神奇的)。兩人擦了「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來的輪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來了。劉郁芳握著冒浣蓮的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韓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許多感觸。 且說納蘭容若這次出征,原非所願。他這些年來專心研究易經和唐代以下的經學書籍,正在編一部大書,已定名為《通志堂經解》,他是想以此為「名山事業」的,不料康熙卻拉他到絕塞窮邊,去打回人藏人。 他眼見清軍橫越草原,殺害了無數牛羊,帶給草原上的牧民無窮災難,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為貴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苦悶異常,這日他已隨大軍進到束勒,距離藏邊不遠了,立馬高原,只見漫天飛雪,大地如堆瓊砌玉,山頭如倒掛銀蛇,不覺一片蒼涼之感,想起自己愛妻死後,已無知心之人,欲白首窮經,又被迫隨軍征戰,長歎一聲,回到營中,提起狼毫,隨手在錦箋上寫道: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再填上詞牌名《採桑子》,在詞名下注道:「塞上詠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樣,偏愛冷處。不喜繁華。可是我雖別有根芽,卻偏偏生作人間富貴花。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詞,想找人欣賞,卻又不禁四顧茫然心中自歎:「愛妻和姑姑死後,想找個人談心也難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蓮來,「不知這位精通音律,妙解詩詞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覺又提起筆來,填了一首《浣溪沙》道: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瓊鬢雲偏,情魂銷盡夕陽前!」 擲筆長歎,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蓮同賞荷花的情景,不覺神馳!正在此時,忽聽得營門外一陣喧嘩鼓噪—— 納蘭容若出來觀看,見兵士圍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女,在那裏爭吵,營帳遠處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薩克人打扮,老的短鬚如戟,狀頗粗豪,但細看之下,粗豪中卻又隱有儒雅之氣,那少女長眉如畫,瓜子臉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風韻。 兵士們嘻皮笑臉地向那少女調笑,納蘭容若上前喝止,究問情由,那少女道:「我們的羊群給你們兵爺的戰馬衝散了,我還沒向他們索賠,他們反而把我拉到這裏。」納蘭容若皺皺眉頭,料想必是士兵見她貌美,故意擾弄她的,清軍劫掠牛羊,殘害百姓都是常事,何況衝散羊群。 納蘭容若對清軍紀律之壞,甚感痛心,正想叱責,但見那少女侃侃而談,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婦兒見到清軍,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這樣與人理論?因此欲言又止,反詰問那少女道:「你是哪裏的人?大軍駐紮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喲」一聲叫起來道:「偌大一個草原,不許放羊,難道叫我們喝西北風?」納蘭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說道:「我的閨女不懂說話,將軍你多包涵則個。羊群我們也不願要了,你放我們走吧。」 納蘭容若故意板起臉孔說道:「不成,非罰不可!」軍士們見納蘭公子非但不加責備,反而袒護他們,大為高興,但又怕納蘭公子真的責罰那個少女,於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罰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聽!」納蘭容若見少女手中拿著一支短笛,微笑說道:「是嗎?」兵士們道:「剛才我們還看見她一面放羊,一面吹著笛子唱歌呢!」 納蘭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這次從輕處罰,就罰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著嘴兒,老人道:「兒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賭氣,說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憤清越的調子來,老人唱詞相和,納蘭容若一聽,聽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寫在石壁上那首「沁園春」,從「試望陰山,黯然消魂,無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首詞是納蘭容若半月前駐軍南疆時寫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夠看到?即算看到,怎麼這樣快就到此地?難道是專誠來找自己?心中滿佈疑雲,存心試一試她,搖搖頭道:「這支吹得不好,罰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們轟然道好,少女扭不過,眼波流轉,斂襟一福,唱起來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成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 納蘭一聽,更是驚奇,這首詞乃是他悼亡詞中嘔心瀝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園中,初見冒浣蓮時,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當時冒浣蓮還是男子打扮,聽歌之後,就和自己倚欄談詞,臨流賞荷,納蘭容若心魂一蕩,盯了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蓮輪廓,可是臉型相貌,卻又不同,正在驚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轉—— 納蘭容若驀然想起冒浣蓮那對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動,再仔細看時,覺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隱隱似冒浣蓮的輪廓。他大感驚奇,於是斥散士兵,帶這兩「父女」進入帳內。 冒浣蓮昂然不懼,隨納蘭走進清營。納蘭容若獨居一個帳篷,雖在行軍之中,也佈置得非常雅潔。他屏退衛卒,請傅青主和冒浣蓮坐下,微笑說道:「大漠窮荒,知音難覓,今日一會,令人心折,但拙詞淺陋,不值一歌再歌,請姑娘子飲水詞外再譜一調如何?」 冒浣蓮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倨而後恭?」將短笛遞給傅青主吹和,輕啟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簿,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這旨《金縷曲》是納蘭好友顧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納蘭的另一位朋友吳漢槎被充軍到關外的寧古塔,顧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為此填了兩首《金縷曲》寄給納蘭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蓮歌的就是其中之一,這兩首詞悲深感切,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就代向父親求情,把吳漢槎救了回來,冒浣蓮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納蘭容若聰明絕頂,聞歌會意,慨然說道:「姑娘有什麼親朋,無辜被捕了麼?」冒浣蓮道:「公子可願援手?」納蘭道:「要看他是何等樣人?若是像吳漢槎那樣的名士,我也願『烏頭馬角終相救』的。」 冒浣蓮道:「吳漢槎是狂傲書生,我的朋友卻是一代奇俠。」納蘭動容問道:「誰?」冒浣蓮笑道:「曾令當今皇上寢食不安的凌未風。」納蘭容若悚然一驚,定了眼睛,迫視冒浣蓮和傅青主,冒浣蓮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認不得了麼?」納蘭容若驚喜交集,不覺握著冒浣蓮的雙手,顫聲問道:「冒浣蓮姑娘麼?怎麼相貌都變了?這位又是誰人?」冒浣蓮道:「這位便是當今的神醫國手傅青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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