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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冒浣蓮滿懷喜悅,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只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

  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

  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歎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

  他神朗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

  冒浣蓮道:「尚未!」

  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說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為天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說是晉朝桓溫的佩劍,他們說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

  冒浣蓮拔劍一看,只見古色斑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

  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脫,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麼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占什麼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著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御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悄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御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掩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無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翦一絲紅,紅絲一翦風。」

  這首詞名為「菩薩蠻」,是一首「回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只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時高興,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薩蠻」

  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歎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回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什麼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三公主神思迷惘,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導:「納蘭公子來了!」

  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

  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面,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面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蔔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環,就留在你這裡吧!」

  納蘭容若去後,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開,攜冒浣蓮走入內室,一把摟著道:「冒姐姐,我想得你們好苦!」

  冒浣蓮笑道:「不是想我吧。」

  三公主嘟著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誰?」

  冒浣蓮微微一笑,在懷裡掏出信來,玉手一揚,三公主一見大喜,顧不得冒浣蓮嘲笑,一把搶了過來。

  這信封信正是張華昭托冒浣蓮轉交給三公主的信,冒浣蓮見三公主展開信箋,一面讀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變,手指顫抖。那張信箋像給微風吹拂一樣,在手中震動不已,那封信開頭寫道:「落拓江湖,飄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顏。承蒙贈藥之恩,乃結殊方之友,方恨報答之無由,又有不情之請托。」

  公主讀時,見張華昭寫得這樣誠摯,不但感謝自己,而且承認自己是他的友人,心頭感到甜絲絲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開口的,什麼請托,我都可以應承。」

  哪料再讀下去,講的卻是刺殺多鐸的那個女賊之事。信上寫道:「此女賊雖君家之大仇,實華昭之摯友。朝廷欲其死,華昭欲其生,彼若傷折,昭難獨活。公主若能援手,則昭有生之年,皆當銘感。」

  細品味信中語氣,張華昭對那個女賊,實是情深一片,比對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淚珠輕輕滾了下來,信箋跌在地上。

  冒浣蓮雖然不知道信中寫的什麼,看此情形,已猜到幾分,她撫著公主的長髮,愛憐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箋,頹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也沒有辦法管!」

  冒浣蓮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問道,「是嗎?」

  公主這時思潮起伏,腦中現出一幅圖畫,她把那「女賊」救出之後,張華昭攜著「女賊」的手,笑盈盈地並轡飛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說道:「我不能救!」

  冒浣蓮坐在公主旁邊,忽然歎口氣道:「我真替公主可惜!」

  公主抬頭問道:「可惜什麼?」

  冒浣蓮道:「公主本來就對昭郎有恩,若再幫他完成心願,他會感激你一輩子。公主不管此事,與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這還不可惜麼?」

  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心上的人兒?」

  冒浣蓮道:「有的!」

  公主道:「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你怎麼樣?」

  冒浣蓮道:「一樣愛他幫他!」

  公主冷笑道:「真的?」

  冒浣蓮亢聲說道:「為什麼不真?我愛他當然完全為他設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會覺得幸福。我曾冒過生命的危險,用最大的耐心,將我所喜歡的人救離險境。那時他隨時會把我殺死,但我毫不害怕!」

  公主奇道:「真是這樣?今晚你和我聯床夜話,講講你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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