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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三公主神思迷惘,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道:「納蘭公子來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面,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面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卜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環,就留在你這裏吧!」

  納蘭容若去後,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開,攜冒浣蓮走入內室,一把摟著道:「冒姐姐,我想得你們好苦!」冒浣蓮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著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誰?」冒浣蓮微微一笑,在懷裏掏出信來,玉手一揚,三公主一見大喜,顧不得冒浣蓮嘲笑,一把搶了過來。

  這信封信正是張華昭託冒浣蓮轉交給三公主的信,冒浣蓮見三公主展開信箋,一面讀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變,手指顫抖。那張信箋像給微風吹拂一樣,在手中震動不已,那封信開頭寫道:「落拓江湖,飄零蓬梗,託庇相府,幸接朱顏。承蒙贈藥之恩,乃結殊方之友,方恨報答之無由,又有不情之請託。」

  公主讀時,見張華昭寫得這樣誠摯,不但感謝自己,而且承認自己是他的友人,心頭感到甜絲絲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開口的,什麼請託,我都可以應承。」哪料再讀下去,講的卻是刺殺多鐸的那個女賊之事。信上寫道:「此女賊雖君家之大仇,實華昭之摯友。朝廷欲其死,華昭欲其生,彼若傷折,昭難獨活。公主若能援手,則昭有生之年,皆當銘感。」細品味信中語氣,張華昭對那個女賊,實是情深一片,比對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淚珠輕輕滾了下來,信箋跌在地上。

  冒浣蓮雖然不知道信中寫的什麼,看此情形,已猜到幾分,她撫著公主的長髮,愛憐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箋,頹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也沒有辦法管!」冒浣蓮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問道,「是嗎?」公主這時思潮起伏,腦中現出一幅圖畫,她把那「女賊」救出之後,張華昭攜著「女賊」的手,笑盈盈地並轡飛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說道:「我不能救!」

  冒浣蓮坐在公主旁邊,忽然嘆口氣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頭問道:「可惜什麼?」冒浣蓮道:「公主本來就對昭郎有恩,若再幫他完成心願,他會感激你一輩子。公主不管此事,與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這還不可惜麼?」

  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心上的人兒?」冒浣蓮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你怎麼樣?」冒浣蓮道:「一樣愛他幫他!」公主冷笑道:「真的?」

  冒浣蓮亢聲說道:「為什麼不真?我愛他當然完全為他設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會覺得幸福。我曾冒過生命的危險,用最大的耐心,將我所喜歡的人救離險境。那時他隨時會把我殺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這樣?今晚你和我聯床夜話,講講你的故事吧!」

  這一晚,冒浣蓮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細細講了,公主不言不語,只是嘆氣。第二天一早起來,公主忽然說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冒浣蓮忽覺她的眼光,堅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樣。

  清露晨凝,曉荷滴翠,三公主走後,冒浣蓮悶坐無聊,輕揭繡簾,偷賞御花園的景色。

  正自出神,忽聽得閣閣之聲,有人步上樓梯。冒浣蓮側耳一聽,只聽得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公主這樣早就出去了?」另一個女聲答道:「是呀,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大約不是去謁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頭那個聲音說道:「太后真喜歡你們的公主,她前日來過,說三公主的房,太樸素了。她昨天親自找出一百掛猩猩氈簾,還有五彩線絡,各式綢緞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時辰鐘,建昌寶鏡等等擺設,要我們替三公主另外佈置,全部換過,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

  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後,腳步聲已停在門前。底下還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踏得很響,大約是抬著東西。

  冒浣蓮眼睛貼著門縫,向外張望,只見門外兩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娥,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監則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鎖匙,正想開門,冒浣蓮忽然嚇了一跳,這太監面貌好熟,靜心一想,原來是當年夜探清涼寺,潛入銅塔時,給傅青主捉住的那個太監。

  冒浣蓮急忙藏身帳後,房門緩緩開啟,冒浣蓮雙指夾著幾粒神砂,輕輕向外一彈,那太監叫了一聲,說道:「怎麼你們這樣懶,塵挨都不掃!」他給幾粒神砂輕拂眼簾,以為是塵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宮娥剛說得一句「哪會有塵埃?」忽然也叫了一聲,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說道:「真怪,這裏天天都打掃的嘛!」

  冒浣蓮抓著時機,揭開窗簾,一躍而下。那太監宮娥,根本就不知道,冒浣蓮腳方落地,忽聽得「咦」的一聲,花架下突然奔出兩名太監,腳步矯健,武功竟似不錯,冒浣蓮自忖行藏敗露,揚手就是一把神砂,兩人猝不及防,一人給打瞎雙眼,一人面上則嵌了十多顆砂子,當場變了一個大麻子。兩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飛賊,來人呀!」

  冒浣蓮繞假山穿小徑,急急奔逃。御花園比相府花園,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來,太監在各個宮殿之中,趕出來時,哪裏還找得到冒浣蓮的影子。但冒浣蓮乃是驚弓之鳥,她聽得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又慌又急,躍過一塊玲瓏山石,忽然前面現出一座極雅的房子,上面一個橫額,題著「蘭風精舍」四個字。

  這座屋子好怪,牆壁剝落,朱門塵封,簷角還結著蛛網。御花園裏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單獨這一座,名為「精舍」,卻如破廟一般,沒人打掃。冒浣蓮大奇,心想:這座房子,大約是沒人住的了。她一飄身,跨過牆頭,進入內院。忽然一陣幽香,如蘭似麝,越走進去,香氣越濃。她循著香氣走去,走進了一間臥室。

  這間臥室,雖然塵埃未掃,四壁無光,卻佈置得極為精雅,房間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瓏木板,五彩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間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清雅絕俗,剔透玲瓏,那縷縷幽香,就是從書架上發出來的。

  冒浣蓮輕拂塵埃,看那些裝書貯物的木架,黝黑發光,在一格玲瓏木板之旁,貼著小簽,上有:「遠古沉香,撈自南海。」八個簪花小字。冒浣蓮博覽群書,雖未見過,也知道這種香木,乃是最難得的香木,生長於古代的南方,後來大約是地形變換,陸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才給人撈了出來。這種沉香乃是無價之寶,想不到這些書架貯物架,竟都是遠古沉香做的。

  冒浣蓮再細看室中佈置,靠書架左邊是一張寶榻,珠帳低垂,床前放著一對女鞋;靠窗是一張大書檯,兼作妝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著幾本書。石面牆壁掛著一張畫像,冒浣蓮在書檯上取過一枝拂塵,把畫像上的塵埃拂去,只見一個盛裝少女,笑盈盈地對著自己。冒浣蓮一顆心卜卜跳動,自己對鏡子一照,再看看畫圖,這畫圖竟似照著自己的形相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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