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七八


  石振飛道:「就是風聲鬆了下來,恐怕也難營救。我聽說大內高手,幾有一半調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來,自己還要損折!」張青原道:「易蘭珠這次捨身行刺,雖陷天牢,可是到底把多鐸除去了。這消息若傳到川中,李將軍聽了不知要多高興呢!」

  冒浣蓮忽然緊張問道:「張大哥,這消息有沒有飛報川中?」張青原道:「多謝石老鏢師的幫忙,當日就已派人飛騎出京,一站站的將消息傳遞出去了。」冒浣蓮道:「我倒有一個笨主意,只是要一個武功卓絕,膽大心細的人來做才行。仲明武功雖過得去,但不夠機靈。最好是凌未風或者傅青主能來。」

  張青原道:「從四川到北京,最少要走一個多月,如何等得及!」通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說說看。」冒浣蓮蹙眉說道:「辦不到了,說出來徒亂人意。」通明和尚嘆口氣道:「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們眼睜睜地看她去死。」張華昭面色蒼白。不發一聲。石振飛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說。

  再說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眾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只是神情抑鬱,不肯說話。納蘭容若知道這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說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慄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麼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嘆口氣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噤,當下便即告退。

  一晚,納蘭容若獨坐天鳳樓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已。他是滿洲貴族,可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貴族們的貪鄙無能,但對多繹卻還有一些敬意。多鐸大將風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鐵錚錚的漢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較,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他對多鐸的死,感到有點惋惜,但對那行刺的女賊,卻也似有點同情。他想: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如此處心積慮、冒險犯難,要去刺殺一個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這樣做了。但姑姑為什麼不恨她呢?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在納蘭容若獨自思量,沉吟自語之際,忽然屋內燭光一閃,窗門開處,跳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張華昭,另一個是妙齡女子,相貌極熟,正待發問,那少女盈盈施禮,說道:「公子,還記得那個看園人嗎?」納蘭公子哈哈一笑,張華昭道:「她叫冒浣蓮,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納蘭容若道:「冒先生詞壇俊彥,前輩風流,我是十分欽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詞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當日何故喬裝,屈身寒舍?」

  冒浣蓮嫣然一笑,說道:「那些事情,容後奉告。我們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納蘭容若道:「請說!」冒浣蓮道:「我們想見三公主!」納蘭容若道:「此刻不比從前,自相府那次鬧事之後,公主已不許出宮了。」冒浣蓮道:「那你就把我們帶進宮去!」納蘭容若面色一變,冒浣蓮道:「是不是我們的要求太過分了?」納蘭容若忽然問道:「你們要見三公主,為的是什麼?」冒浣蓮道:「我們想救一個人。」納蘭容若道:「就是刺殺鄂親王的那個少女?」

  張華昭不顧一切,說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就是要救她!」納蘭容若慍道:「鄂親王是我的姑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冒浣蓮道:「你的姑丈殺了許多善良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納蘭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將,奉命征討,大軍過處,必有傷殘,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錯。」

  冒浣蓮冷笑道:「那麼是老百姓錯了?」納蘭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蓮道:「他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殺他?」納蘭容若歎道:「這樣冤冤相報,以血還血,如何得了?」冒浣蓮道:「其實我們並不是和滿洲人有仇,但像多鐸那樣,帶滿洲人來打漢人的,我們卻難放過。」

  納蘭容若默然不語。冒浣蓮又道,「你們若再把這無辜的少女殺了,那是血上加血!」納蘭仍然不語,冒浣蓮一陣狂笑,朗聲說道:「我們只道公子人如其詞,明朗皎潔如碧海澄波,不料卻是我們看錯了。奉告公子,我們就是『女賊』的同黨,公子若不是留我們,我們就此告辭!」

  納蘭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來,指著冒浣蓮道:「你明日隨我進宮!」冒浣蓮喜道:「那昭郎呢?」納蘭容若道:「皇宮內院,外頭的男子,那是萬萬不能進去!」冒浣蓮道:「那就請借筆硯一用。」張華昭即席揮毫,寫了滿滿一張信箋,封好交給冒浣蓮。向納蘭容若一揖到地,飛身便出!

  納蘭容若最喜結交才人異士,更何況冒浣蓮這樣文武全才,清麗絕俗的姑娘。他見冒浣蓮笑語盈盈,神思一蕩,忽然想起那個「粗粗魯魯」的另一個「園丁」,問道:「你那個同伴呢?」冒浣蓮道:「他在外面接應昭郎,不進來了。」

  納蘭容若道:「他放心你一個人和我進宮?」冒浣蓮笑道:「他雖粗魯,人卻爽直。我極道公子超脫絕俗,他將來還要向公子致謝呢!」納蘭容若細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說道:「你們英雄兒女,真是一對佳偶!」其實他心裏的話卻是「你這可是彩鳳隨鴉!」冒浣蓮滿懷喜悅,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只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

  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歎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他神朗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冒浣蓮道:「尚未!」

  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說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為天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說是晉朝桓溫的佩劍,他們說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冒浣蓮拔劍一看,只見古色斑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脫,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麼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佔什麼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著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御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悄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御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掩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無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翦一絲紅,紅絲一翦風。」

  這首詞名為「菩薩蠻」,是一首「迴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只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時高興,填了三首「迴文」的「菩薩蠻」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嘆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迴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什麼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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