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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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浣蓮聽得「紫菊」二字,覺得這名字好熟,正思索間,琴聲已起,其聲淒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峽猿啼,婦人夜泣。一個少女,面向納蘭,背向浣蓮,按譜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塌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歌聲方停,一聲裂帛,琴弦已斷了幾根。納蘭容若推琴而起,嘆了口氣。冒浣蓮聽得如醉如癡,心想:「怪不得我一進園子裏來,就聽得人說,納蘭公子是個癡情種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還是這樣哀痛。這首悼亡詞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幾句,想道:「難道年少夫妻,恩深義重,真是易招天妒嗎?」想到這裏,不禁心裏笑道:「怎的這樣容易傷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對天生愛侶。」她想著想著,自覺比納蘭容若「幸福」多了。 這時那個歌女回轉頭來,見冒浣蓮站在亭前,忽然「咦」的一聲,低低叫了出來。冒浣蓮一看,認得她就是當日自己在大車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這樣熟。冒浣蓮急忙向她打個眼色,跨進亭來。 納蘭容若聽得紫菊低叫,抬起頭來,見一個俊俏少年,衛士裝束,不覺也有點驚詫,問道:「你是誰?你喜歡聽琴?」冒浣蓮道:「我是看園的。公子,你這首『沁園春』做得好極了,只是太淒苦了些。」 納蘭容若奇道:「你懂得詞?」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稍微懂得一點。」納蘭容若請她坐下,問道:「你覺得這詞很好,我卻覺得有幾個字音好像過於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蓮道:「公子雅人,料不會拘泥於此,主代之詞,先有音樂,而後按聲填詞,尤以周美城、姜白石兩大詞家更為講究!但其蔽病卻在削足適履,缺乏性靈,所以蘇(東坡)辛(棄疾)出,隨意揮灑,皆成詞章,倚聲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時卻又傷於過粗。公子之詞,上追南唐後主,具真性情,讀之如名花美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潔。何必拘泥於一字一音?」納蘭容若聽得睜圓了眼! 冒浣蓮對詞學的見解和納蘭容若完全一樣,令納蘭容若驚奇的是:以冒浣蓮這樣一個「看園人」的身份,居然講得出這番話來。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蓮的手,說道:「你比那些腐儒強得多了!怎的卻委屈在這裏看園?」 冒浣蓮面上發熱,紫菊在旁邊「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冒浣蓮不自覺地把手一甩,納蘭容若只覺一股大力推來,蹬!蹬!蹬!連退三步,連忙扶著欄杆,定了定神,笑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俊的功夫!」他還以為冒浣蓮懷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顯出一手。 冒浣蓮一甩之後,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卻還不自覺的露出女兒本相,豈不可笑?納蘭容若又道:「我有一位書僮,也像你一樣,既解詞章,亦通武藝。你有沒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見一見面。」冒浣蓮大喜,連忙答應。納蘭容若灑脫異常,攜著她的手,步下小橋。他是把冒浣蓮當朋友看待,以相國公子和「看園人」攜手同行,在當時可是個震世駭俗之事。 冒浣蓮見他純出自然,就讓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出亭子。 兩人走出亭子,轉過山坡,穿花拂柳,盤旋曲折,忽見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上面異草紛垂,把旁邊房屋悉皆遮住。那些異草有牽籐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掛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幽香陣陣,撲人鼻觀,比剛才的荷塘勝地,更顯得清雅絕俗,冒浣蓮讚歎道:「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這樣的人才配住。」 納蘭容若驟遇解人,愁懷頓解,興致勃勃地替她解釋:那牽籐附葛的叫「籐蘿薜荔」,那異香撲鼻的是「杜若蘅蕪」,那淡紅帶綠的叫「紫芸青芷」這些異草之名,都是冒浣蓮在「離騷」「文選」裏讀過的,卻一樣也沒見過,這時聽納蘭容若一一解釋,增了不少知識。 兩人一路清談,不知不覺穿過藤蔓覆繞的遊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廈。這間大廈,連著簷棚,四面迴廊,綠窗油壁,群牆下面是白石台階,鑿成朵朵蓮花模樣,屋子裏是大理石砌成紋理,門欄窗戶,也都細雕成時新花樣,不落富麗俗套。四面香風,穿窗入戶。納蘭容若說道:「在這裏煮茗操琴,焚香對奕,當是人生一樂。」說罷拍了幾下手掌,喚出幾個書僮,說道:「上去請昭郎來。」 不一會上面下來一個英俊少年,冒浣蓮一眼瞧去,正是當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張華昭,只是他比前略為清瘦,從抑鬱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張華昭見著冒浣蓮也是一呆,心想:這人面貌好似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來。 三人在庭院中茶籐架下,圍著一張大理石鏤花桌子,盤膝而坐,旁邊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籐蘿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院子外有一叢修竹,高越短牆。蟬聲搖曳其間,宛如音樂,浣蓮道:「真好景致。」納蘭容若見桌上有棋枰一局,未斂殘棋,忽然起了棋興,對冒浣蓮道:「你們兩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張華昭道:「公子既有棋興,何不和這位兄台對下,讓我開開眼界。」納蘭容若笑道:「局外觀棋,更饒佳趣。」說著已把棋子擺了起來。張華昭瞧了冒浣蓮幾眼,越看越覺面熟,心念一動,拈著棋子說道:「好,待我輸了,公子再給我報仇。」他第一步就行了個當頭炮。 納蘭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張華昭一開局便著著進攻,進中兵起連環甲馬,再出雙橫車,七隻棋子,向對方中路猛襲。冒浣蓮沉著應戰,用屏風馬雙直車堅守陣地,著法陰柔之極,行至中變,已帶攻帶守,反奪了先手。 納蘭容若笑道:「昭郎,你這是吳三桂的戰法!」張華昭愕然問道:「怎麼?」容若道:「吳三桂這次舉事,聲勢洶湧,王輔臣在西北起兵,尚耿兩藩又在南方遙為呼應,吳三桂親自率領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佔全國心臟。攻勢是猛烈極了,但依我看來,非敗不可!」 張華昭道:「那你是說,我這局棋也和他一樣,輸定了?」納蘭容若笑道:「那還需說?」說不多久,冒浣蓮大軍過河,張華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敗相。納蘭容若忽正色說道:「按說我們滿洲人,入關佔你們的地方,我也很不贊同。只是吳三桂要驅滿復明,那卻是不配!」 冒浣蓮冷冷說道:「這不像是皇室內親說的話。」納蘭容若蹙眉說道:「看你超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洲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 冒浣蓮暗暗歎道:「他的父親是那樣污濁可鄙,他卻是如此清雅超拔,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真是荒謬的了。」納蘭容若又道:「其實,朝廷怕的不是吳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來亨,他兵力雖小,威脅卻大。這次朝廷派兵去打吳三桂,分了一路兵撲打李來亨,在三峽險要之地,給李來亨伏兵出擊,全軍覆沒。」冒浣蓮大喜說道:「他們打勝了!」一不小心,給張華昭吃了一隻馬,納蘭容若驚異地望她,冒浣蓮自覺露跡,急忙低下頭來用心下棋,結果因子力少了一馬,給張華昭以下風搶成和局。 納蘭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現在輪到我來領教了。」正擺棋子,忽然丫鬟傳報,夫人有請,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問了冒浣蓮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張華昭跟著出去,冒浣蓮走在後面。忽然張華昭回手一揚,冒浣蓮急忙伸手接著,手指一捏,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冒浣蓮把紙打開,只覺一陣幽香撲鼻,上面寫著「今夜請到天鳳樓」幾個小字,色澤淡紅,紙上還有一兩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覺心中自笑:「張華昭和納蘭公開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風雅,以指甲作筆,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張華昭心思靈敏。對奕之時,時有落花飄下,當時見他用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卻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來書寫文字,出手之快,令人吃驚,不但瞞過了納蘭公子,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 冒浣蓮目送納蘭容若和張華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擁之中,從側門走回大院。她也緩緩而行,從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覺路上碰見的人,似乎都在用著驚異的目光注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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