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七劍下天山 | 上頁 下頁
六五


  納蘭容若驟遇解人,愁懷頓解,興致勃勃地替她解釋:那牽藤附葛的叫「藤蘿薜荔」,那異香撲鼻的是「杜若蘅蕪」,那淡紅帶綠的叫「紫芸青芷」這些異草之名,都是冒浣蓮在「離騷」「文選」裡讀過的,卻一樣也沒見過,這時聽納蘭容若一一解釋,增了不少知識。

  兩人一路清談,不知不覺穿過藤蔓覆繞的遊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廈。這間大廈,連著簷棚,四面回廊,綠窗油壁,群牆下麵是白石臺階,鑿成朵朵蓮花模樣,屋子裡是大理石砌成紋理,門欄窗戶,也都細雕成時新花樣,不落富麗俗套。四面香風,穿窗入戶。納蘭容若說道:「在這裡煮茗操琴,焚香對奕,當是人生一樂。」說罷拍了幾下手掌,喚出幾個書僮,說道:「上去請昭郎來。」

  不一會上面下來一個英俊少年,冒浣蓮一眼瞧去,正是當日在五臺山相遇的張華昭,只是他比前略為清瘦,從抑鬱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張華昭見著冒浣蓮也是一呆,心想:這人面貌好似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來。

  三人在庭院中茶藤架下,圍著一張大理石鏤花桌子,盤膝而坐,旁邊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藤蘿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院子外有一叢修竹,高越短牆。蟬聲搖曳其間,宛如音樂,浣蓮道:「真好景致。」

  納蘭容若見桌上有棋枰一局,未斂殘棋,忽然起了棋興,對冒浣蓮道:「你們兩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

  張華昭道:「公子既有棋興,何不和這位兄台對下,讓我開開眼界。」

  納蘭容若笑道:「局外觀棋,更饒佳趣。」

  說著已把棋子擺了起來。張華昭瞧了冒浣蓮幾眼,越看越覺面熟,心念一動,拈著棋子說道:「好,待我輸了,公子再給我報仇。」

  他第一步就行了個當頭炮。

  納蘭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張華昭一開局便著著進攻,進中兵起連環甲馬,再出雙橫車,七隻棋子,向對方中路猛襲。冒浣蓮沉著應戰,用屏風馬雙直車堅守陣地,著法陰柔之極,行至中變,已帶攻帶守,反奪了先手。

  納蘭容若笑道:「昭郎,你這是吳三桂的戰法!」

  張華昭愕然問道:「怎麼?」

  容若道:「吳三桂這次舉事,聲勢洶湧,王輔臣在西北起兵,尚耿兩藩又在南方遙為呼應,吳三桂親自率領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佔全國心臟。攻勢是猛烈極了,但依我看來,非敗不可!」

  張華昭道:「那你是說,我這局棋也和他一樣,輸定了?」

  納蘭容若笑道:「那還需說?」

  說不多久,冒浣蓮大軍過河,張華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敗相。納蘭容若忽正色說道:「按說我們滿洲人,入關占你們的地方,我也很不贊同。只是吳三桂要驅滿複明,那卻是不配!」

  冒浣蓮冷冷說道:「這不像是皇室內親說的話。」

  納蘭容若蹙眉說道:「看你超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洲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

  冒浣蓮暗暗歎道:「他的父親是那樣污濁可鄙,他卻是如此清雅超拔,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真是荒謬的了。」

  納蘭容若又道:「其實,朝廷怕的不是吳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來亨,他兵力雖小,威脅卻大。這次朝廷派兵去打吳三桂,分了一路兵撲打李來亨,在三峽險要之地,給李來亨伏兵出擊,全軍覆沒。」

  冒浣蓮大喜說道:「他們打勝了!」

  一不小心,給張華昭吃了一隻馬,納蘭容若驚異地望她,冒浣蓮自覺露跡,急忙低下頭來用心下棋,結果因數力少了一馬,給張華昭以下風搶成和局。

  納蘭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現在輪到我來領教了。」

  正擺棋子,忽然丫鬟傳報,夫人有請,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問了冒浣蓮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

  張華昭跟著出去,冒浣蓮走在後面。忽然張華昭回手一揚,冒浣蓮急忙伸手接著,手指一捏,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冒浣蓮把紙打開,只覺一陣幽香撲鼻,上面寫著「今夜請到天鳳樓」幾個小字,色澤淡紅,紙上還有一兩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覺心中自笑:「張華昭和納蘭公開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風雅,以指甲作筆,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

  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張華昭心思靈敏。對奕之時,時有落花飄下,當時見他用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卻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來書寫文字,出手之快,令人吃驚,不但瞞過了納蘭公子,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

  冒浣蓮目送納蘭容若和張華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擁之中,從側門走回大院。她也緩緩而行,從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覺路上碰見的人,似乎都在用著驚異的目光注視自己。

  繞過假山,穿過花徑,走了一會,見桂仲明和園中的花工迎面走來,冒浣蓮叫他一聲,桂仲明卻把頭別過一邊,不理不睬。花工毫不知趣,在旁邊嘮嘮叨叨地說道:「你這個同伴要發跡了,我們的公子呀,什麼大官來拜訪他,他都懶得去見,偏偏對你的同伴要好得緊,拉他的手在園子裡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著得意了,有什麼好處,可別忘了老朋友啊!」

  桂仲明「哼」了一聲,肩頭一聳,花工正搭手上來,忽然,「哎喲」一聲,跌倒地上。桂仲明轉身便跑,冒浣蓮飛步急趕,尖聲呼喚。

  桂仲明歎了口氣,回頭說道:「你還追我作什麼?」

  冒浣蓮又氣又惱又好笑,拉著他的手說道:「你這人呀,就像你的父親,你忘記我是男子打扮了嗎?他要拉我的手,難道我也要像你摔花工一樣,把他摔個半死?」

  桂仲明聽她說到「就像你的父親」

  這句話時,如中巨棒,想起自己父親因誤會而迫死養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時憤火全消,但仍繃著臉說道:「我就是不高興你和這種少爺親熱!」

  冒浣蓮盈盈一笑,低聲說道:「你說他是哪一種少爺?他這種少爺可與別的少爺不同。」說罷把納蘭容若的行徑胸襟,細細對桂仲明剖解。桂仲明聽得連連點頭,不再言語。

  冒浣蓮待桂仲明完全平靜之後,問他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桂仲明道:「陸明陸亮今日從相府那邊過來,我正在監工,他拉著我對我說,昨晚他們輪值,忽然發現武林高手從四府一座樓頂一掠而過,只看那身輕功,就比他們高明得不知多少倍,他們不敢追趕,想請我們助他一臂之力,這幾晚給他們巡視門戶。你不在身邊,我拿不定主意。你說我們犯不犯得著真的給他們做看門。」

  冒浣蓮想了一想,說道:「答應他們吧。我們雖不是替相府看門,也要會會這位武林高手。」

  說話之間,那個花工已從地上爬起,走了過來。冒浣蓮道個歉迎上去問道:「天鳳樓是不是在西院。」

  花工點頭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納蘭公子的書房。」

  他睜大眼睛,瞧了瞧冒浣蓮,忽然拱手說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鳳樓當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

  冒浣蓮笑而不答,謝過花工拉著桂仲明各自回房休息,準備養好精神,夜探天鳳樓,訪尋張華昭。

  兩人睡了個午覺,再出來時,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所有不是應節開花的樹,雖無花葉,也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真是個花團錦簇、富麗異常。冒浣蓮拉著一個小廝問道:「怎的今天園子裡佈置得這樣華美?」

  那小廝伸伸舌頭道:「中午時分,三公主駕到,你都不知道嗎?你出園看看,那鑾輿車仗,排得多長?三公主和我們的相國夫人,交情最好,以前每個月都要來一兩次,一住就是幾天。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幾個月才來。」

  冒浣蓮聽後,想起早上納蘭公子被夫人匆匆召去之事,大約是和三公主之來有關了。

  到了晚上,園子裡的景色更美,小河兩岸的石欄,掛滿許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綠樹枝頭,又遍綴水晶葡萄,作為裝飾,上下爭輝,把園子裝點得似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桂冒二人,卻是無心鑒賞,聽得打過三更,各處沉寂之後,兩人換過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展開絕頂輕功,逕自撲奔西院,找了許久,才在雕欄玉砌的重重院落之間,看到古槐樹覆蔭下,紅樓掩映,上面彩紗宮燈,綴成「天鳳樓」三字。冒浣蓮大喜,對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邏,我進去探張公子。」

  冒浣蓮飄身而上,在每一層樓翹出來的簷角,都停了一下,張望進去,卻是奇怪,樓房都是空無一人,直上到頂樓,方始聽見女子說話的聲音,聲調十分幽怨。

  冒浣蓮貼耳在紗窗上,只聽那女子說道:「人們都羡慕榮華,帝王之家是榮華極致。我卻只知道:深宮如鬼域,度日似長年。我還算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來,後來又和你認識,你們像一股清風,給我揭開深宮的簾幕,看到一點點外在的陽光。我的姐妹,她們更慘。名為公主,卻受制於褓姆,莫說父王不易見,就是嫁出之後,一生見不著駙馬,也屬尋常。張公子,你就一點也不可憐我嗎?」

  冒浣蓮聽得大驚,悄悄用指在紗窗挖了一個小洞,張眼一看,只見裡面坐著一位旗裝少女,美豔絕俗,氣度高華。對面站著的英俊少年,正是日間所見的張華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麼公主?怎的她會和張華昭這樣廝熟,深更時分,在高樓之上談心?正疑惑間,張華昭低低歎了口氣道:「我有什麼辦法?」

  停了一下,忽然背著公主把手一揚,一個小紙團,恰恰穿過紗窗上的小孔飛出。冒浣蓮接過,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過一會再來!」

  正當此際,忽聽得外面一聲清嘯。正是:

  深院聞私語,中宵傳怪聲。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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