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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四回 比劍壓凶人 同門決戰 展圖尋綺夢 舊侶重來

  在山西大同附近,桑乾河迂迴如帶,滔滔黃水不絕東流,河的兩岸山巒起伏,更雄奇的是,臨河是一片陡峭絕壁,而絕壁上卻佈滿了洞窟,這些洞窟都是古代佛教徒所開闢的。大同附近的這些洞窟,有一個總名叫做「雲崗石窟」,大大小小,數達百餘,裏面的佛像雕刻,世界聞名。

  這一天正是暮春時節,天氣晴明,在山巒上,有兩男一女,默默前行,兩個男的是「天山神芒」凌未風和天地會副舵主韓志邦,女的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劉郁芳!

  他們自五台山下與群雄分手以後,繞道西行入滇,走了三天,到了雲崗,峻嶺荒山,連居民都找不到,更不要說旅舍了。劉郁芳笑道:「看來今晚我們只好住石窟了!」凌未風道:「你不是最喜歡住開朗的地方嗎?石窟怎住得慣?」劉郁芳詫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習慣?」原來劉郁芳小時,住在杭州,所住的地方,都是窗明几淨。別的女孩兒家,都不大敢打開窗子,而她的房子,窗簾卻總是捲起的。因為她喜愛陽光,憎惡陰暗。

  凌未風見她反問,微微一笑道:「我是這樣猜罷了,小姐們總是喜歡潔淨的。」劉郁芳道:「我小時候是這樣,現在浪跡江湖,什麼地方都住得慣了。」

  兩人款款而談,韓志邦瞧在眼內,心裏不覺泛起一種異樣的感情,他有心於劉郁芳已有十年了,可是她卻毫無知覺似的,而對於凌未風,卻似一見如故。雖然凌未風對她好像冷漠異常,而且有時還故意和她頂撞,但她也不以為意。

  劉郁芳也看出了韓志邦的神情,笑道:「韓大哥,怎麼你幾天來都很少說話呀?我們趕快去找一個石窟吧。」韓志邦應了一聲,隨手拾起山旁的枯枝,用火石擦燃起來,做成火把,指著絕壁上的一個大石窟道:「這個最好!」劉郁芳一看,洞口鑿有「佛轉洞」三個大字。韓志邦道:「我在西北多年,常常聽佛徒談起這個石窟,說是裏面的佛像雕刻,鬼斧神工,可惜我是個老粗,什麼也不懂。」

  三人邊談邊進入窟內,這石窟果然極為雄偉,當中的大坐佛高達三丈有多,它的一個手指頭比成人的身體還長,四壁更刻滿奇奇怪怪的壁畫,風格與中土大不相樣。劉郁芳看著壁上所刻的「飛天」(仙女),衣帶飄舉,好像空際迴翔,破壁欲飛,不禁大為讚賞。凌未風也嘖嘖稱奇,說道:「我在西北多年,也未曾見過這樣美妙的壁畫!」

  劉郁芳若有所觸,接聲問道:「你到西北多少年了?」凌未風道:「十六年了!」劉郁芳面色倏變,忽然在行囊中取出一卷圖畫,說道:「你且看看這一幅吧!」一打開來,只見裏面畫的是一個丰神俊秀的少年男子。

  在凌未風展開畫圖時,劉郁芳雙眸閃閃放光,緊緊地盯著他,凌未風強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淡淡地笑道:「畫得真不錯呀!臉上的稚氣生動地表現出來了!畫中的少年,恐怕只有十五六歲吧?」劉郁芳深沉地望著他,道:「你不認識畫中的人嗎?」凌未風作出詫異的樣子反問道:「我怎麼會認識他?」

  韓志邦看著劉郁芳的神情,覺得非常奇怪,也湊上來問道:「這是什麼人?劉大姐為什麼隨身帶著他的畫像?是你失散了的兄弟還是親朋?」

  劉郁芳茫然起立,韓志邦在火把光中,看見她微微顫抖,問道:「你怎麼啦?」這時外面桑干河夜濤拍岸,通過幽深的石窟,四壁蕩起回聲,就像空山中響起千百面戰鼓。劉郁芳緩緩說道:「聽這濤聲倒很像在錢塘江潮呢。」她吁了一口氣,靠著石壁,神情很是疲倦。

  韓志邦心中一陣疼痛,走過去想扶她,劉郁芳搖搖頭道:「不用你扶。韓大哥,這事情我早該對你說了。」她指著畫中的少男說道:「這幅畫是我畫的。畫中的大孩子是我的童年的好友,在錢塘江大潮之夜,我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跳進錢塘江死了!」韓志邦問道:「既然是好友,你為什麼又打他耳光?」

  劉郁芳面色慘白,啞聲說道:「這是我的錯!那時我們的父親都是魯王的部下,死在戰場,我們和魯王的舊部,隱居杭州。有一天,我們的人,有幾個被當時鎮守杭州的納蘭總兵所捕,我的朋友也在內。後來聽說他供出魯王在杭州的人,以致幾乎被一網掃盡。」韓志邦握著拳頭,碰的一聲打在石壁上,說道:「既然他是這樣的人,不要說打他耳光,就是殺了也應該!」他說了之後,看見劉郁芳又搖了搖頭,再問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說了?」劉郁芳道:「那晚我們的人越獄成功,他也跑了出來,我碰到他,問他到底說了沒有?他說:『這完全是真的!』韓志邦怒道:「劉大姐,虧我一向敬佩你,這樣的人,你不殺他已是差了,還要想念他!」

  劉郁芳瞪了他一眼道:「事情有時很複雜,在沒有完全清楚之前,隨便下判語,可能就鑄成大錯。我那位朋友,從小就是非常堅強的小子。可是他被捕時到底只是十六歲的大孩子哪!」韓志邦道:「是孩子也不能原諒!」

  劉郁芳不理他插嘴,繼續說下去道:「他被捕後,受了各種毒刑,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敵人使用苦肉計,叫一個人喬裝抗清義士,和他同關在一個牢房,提他出去打時,也把那個人拖去打,而且比他還打得厲害。他年紀輕就相信那人是自己人。那人說要越獄,但怕出獄後無處躲藏。他就將我們總部的地址說給那人知道。這件事是我們的人越獄後,擒著獄卒,詳細查問才查出來的!」

  韓志邦聽了這話時呆住,顫聲說道:「劉大姐,恕我無理,我想問你一句話——」

  劉郁芳把頭髮向後掠了一掠,面對著韓志邦,用一種急促的聲調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了。這十多年來,我總帶著他的畫像,結婚的事情,我連想也沒有想過!」韓志邦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輕聲說道:「你的想法真可怕!」劉郁芳搖搖頭道:「假如你當時看見他給我打的那張臉,你就不會以為我想得可怕了!我一閉起眼睛,就會看見他那可怖的,絕望的,孩子氣的臉!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做錯的事情是再也不能挽回了!」

  凌未風扭絞著雙手,帶著刀痕的臉,冷冰冰的一點表情也沒有。劉郁芳瞥了一眼,驀地望驚叫起來。用手蒙著眼睛,喊道:「呀!我好像又看到他了——」韓志邦跑過去,用手輕輕扶著她,說道:「總舵主,你想得太多了,這只是一種幻覺——」他話未說完,眼光和凌未風碰個正著,凌未風的眼光就像刺人的「天山神芒」一樣,韓志邦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嚷道:「凌大哥,不要這樣看人行不行?給你嚇死了!」

  凌未風「嗤哧」一聲嘲笑道:「虧你們還是天地會的舵主呢!這樣膽小。你們別盡作惡夢了,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來了。」

  這時石窟裏嗡嗡然的響起回聲,一團火光在黑暗中漸漸移近。凌未風振臂迎上,只見外面來了四個喇嘛和一個軍官裝束的人。凌未風和韓志邦都懂得藏語,兩面交談,知道他們也是錯過宿頭,才到石窟過夜的。

  四個喇嘛都很和藹,只見那個軍官神色卻頗傲慢,凌未風瞧著他的袖口繡有飛鷹,知道那是吳三桂王府中人的標誌,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軍官嘀嘀咕咕,凌未風等也不理他,自在佛像之後安歇。那佛像一丈來高,像一個大屏風一樣,將兩邊的人阻隔開來。

  那幾個喇嘛,興致似乎很好,在佛像邊燒起一堆火,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歌聲起初激昂清越,較後卻很蒼涼。劉郁芳好奇地問道:「他們唱的是什麼?」

  凌未風聽了一會,說道:「他們唱的是西藏的一個傳奇故事。故事說有一個少年叫做哈的廬,是草原上的英雄,又是一個好歌手,他非常驕傲,從不肯向人低頭。後來他愛上一個牧羊女,名叫阿蓋,阿蓋比他更驕傲,要他當著眾人的面跪在她的裙下,她才答應婚事,哈的廬果真跪下來求婚,年輕的姑娘們都掩著面,不忍見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這樣受凌辱。現在唱的,就是哈的廬說的話,他說:『我孤鶴野雲的仙夢,到而今都已幻入空冥,這二十年來的深心驕傲,都降伏你冰雪的聰明!』」劉郁芳聽著凌未風的轉譯,心中如醉,偶然一瞥,只見凌未風的眼中,也閃著異樣的光彩。

  劉郁芳驚異地望了望凌未風,凌未風「噓」了一聲道:「你聽,這首西藏的傳奇詩美極了!現在是牧羊女阿蓋的傾訴。她曾拒絕過一個藩王王子的求婚,心中其實也是愛哈的廬的,她說:

  『一切繁華在我是曇花過眼,
  眾生色相到明朝又是虛無,
  我只見夜空中的明星一點,
  永恆不滅直到石爛海枯!
  那不滅的星星是他漆黑的明眸,
  將指示我去膜拜,叫我去祈求,
  這十多年來的癡情眷戀,
  願化作他心坎中的脈脈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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