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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吳三桂是引清兵入關的大漢奸,當時官封「平西王」,開府昆明,有雲南、四川兩省之地,正是清廷最倚重的藩王。淩未風說他要反叛朝廷,這消息實在來得突兀。

  淩未風見傅青主將信將疑,笑道:「紅衣喇嘛和閻中天都是證人!」

  原來清兵入關,得明朝叛臣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三人之力甚多,尤以吳三桂的「功勞」最大。滿清入關後,除將吳三桂封為「平西王」外,並封尚可喜為「平南王」,領有廣東,耿仲明為「靖南王」,領有福建,稱為「三藩」。到康熙即位之後,中原大定,滿清的統治,已經鞏固。康熙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如何容得「三藩」擁兵自固,裂地為王?因此暗中叫人示意「三藩」,自請退休,吳三桂、耿精忠(耿仲明之孫,當時繼承「靖南王」位)不理不睬,還不相信這是「朝廷」的意思。尚可喜卻比較奸滑,在康熙十年,奏請將「藩王」之位讓給兒子尚之信。不料奏摺上後,康熙「御批」下來,不特「准予所請」,而且叫尚可喜率領藩屬部將到遼東去「養老」。這個御批下來,吳三桂大感不安,深怕「削藩」成為事實,於是遂起了反叛清廷之心。

  當時蒙藏一帶,清廷尚所不及,吳三桂遂派遣心腹楚昭南深入西藏,謁見活佛,和他相約,若舉事後吳三桂占上風時,則蒙藏也一同發難;若吳三桂占下風時,則請達賴活佛出來「調停」。這也是吳三桂預留「退步」的一條計策。他本來為的就不是要光復漢族河山,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利祿,除了和達賴活佛聯絡外,吳三桂並另派有人和尚可喜、耿精忠聯絡。

  楚昭南謁見達賴活佛後,談得很是順利。達賴派紅衣喇嘛和他回滇覆命。道經山西,順便就上了五臺山觀光文殊菩薩的開光典禮,不料楚昭南此人,也是利祿熏心之輩。他默察情勢,知道吳三桂舉事,定然失敗,遂起了叛吳投清之心。因此在五臺山上,他竟不惜和群雄相鬥,拔劍救了多鐸,紅衣喇嘛見他突然出手,已瞧出了幾分,後來楚昭南與傅青主同墮深谷,紅衣喇嘛下去找尋,楚昭南一見他言語之間起了猜疑,立刻反顏相向,紅衣喇嘛雖練有鐵布衫的功夫卻擋不住楚昭南的內功精湛,若非剛好碰到淩未風,他幾乎死在楚昭南掌下。

  淩未風將救紅衣喇嘛的經過源源本本說出,眾人都做聲不得。傅青主問道:「那麼昨晚康熙和楚昭南談起吳三桂,想必就是為此事了。」

  淩未風道:「正是。我聽閻中天說,康熙已準備派遣心腹,趕赴廣東和福建去監視尚可喜和耿精忠,另外派人去四川,叫川陝總督趙良棟防範吳三桂。」

  劉郁芳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若然如此,我們該比康熙所派的心腹先到一步。」

  正說話間,忽聽得莊外人聲喧騰,戰馬嘶鳴。

  卻說多鐸在五臺山被群雄打得大敗,惱怒異常,當晚傅青主和冒浣蓮探山,又把清涼寺鬧得沸沸揚揚。多鐸午夜聞報,更是憤怒,無奈身受重傷,不能起床,只好喚納蘭王妃來問,不料等了許久,王妃才來,一來就報說連當日擒住的張華昭也被人救走了。多鐸心中大疑,張華昭關在後堂,被人救走,何以自己一點聲息都沒聽到,納蘭王妃鑒貌辨色,知道丈夫起了猜疑,微笑說道:「瞧你,一點點小事情都要親自操心,你現在應當靜心養病嘛!來人雖是高手,但寺中衛士如雲,也不怕他們走得了。你若為刺客逃掉而要責怪下人,那就責怪我好了,刺客是我督率衛士看管的!」

  多鐸一見妻子輕嗔淺笑,哪裡還發作得來。他連看管張華昭的衛士也不喚來問了,其實就是他喚來問也問不出,鄂王府的衛士,懼怕王妃更勝於懼怕王爺,人是王妃放的,衛士怎敢洩露。

  可是多鐸也另有打算,第二日一早就把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喚來,叫他帶三千禁衛軍在附近村莊大索。多鐸以親王身份節制禁衛軍,張承斌自然是唯唯聽命。

  武家莊是山下的一個大村莊,武莊主又是江湖上聞名的人物,張承斌也是出身江湖,與武莊主曾有一面之交。張承斌一下山就先到了武家莊,那些喬裝農夫在田間操作的莊丁,神色又慌慌張張,被禁衛軍擒住盤問,有人熬不住打,便供出莊內來了不少客人。張承斌心中大喜,一聲號令,數千禁衛軍立刻擺開陣勢,將武家莊圍得密不通風。

  莊內群雄聞報,跳了起來。通明和尚拔出戒刀道:「咱們沖出去!」

  武元英拈須不語,劉郁芳看了通明和尚一眼道:「如何應付,當請武老英雄作主。」

  她知今日之事,不比昨日的大鬧五臺山,今日被圍,連武家莊的婦孺老弱都牽累在內,如何能夠蠻幹?武元英道:「我且到圍牆上去看看,一眾英雄暫時可別出頭。」

  武元英登上圍牆,只見莊外戈矛映日,三千禁衛軍厚甲披身、強弓在手,作勢欲射,張承斌一見武元英出來,大聲說道:「今日我們遠來;武莊主你可該接待我們進去?」

  武元英神色自如,朗聲答道:「山莊簡陋,難迎大軍。官長駕到,我就請幾位官長進去喝杯茶吧。」

  張承斌素來持重,見他如此神情,心中猶疑不決,想道:「武元英總算是個紳士,又是武林前輩,若搜不出,自己也受江湖人物恥笑。」

  但其勢又不能甘休,心想進去也不妨事,於是高聲答道:「既然你怕接待大軍,我就遣牙將帶三百名軍士進去好了,武莊主是武林前輩,諒不會使出詭計。」

  他令旗一擺,隊伍忽的裂開,當中推出十尊土炮。

  武元英原想哄張承斌進去,將他擒住,作為要脅。見此情形,知他有所準備,他只派牙將進來,就是將牙將捉住,也無濟於事,而且跟著必是屠村之禍!

  外面武莊主十分緊張,莊內群雄也很著急。劉郁芳道:「事到臨頭,看來是非拼不可了!」

  她毅然起立,正待部署,卻不見了韓志邦的副手華紫山和楊一維兩個人,她眉頭一皺,問起韓志邦,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再說閻中天在靜室之內,做起傅青主教給他的「氣功療法」,打坐不久,果覺胸中舒暢許多。閻中天半生弓馬,出生入死,為利祿奔波,從未試過靜坐下來,好好思想。此刻靜室打坐,起初像是腦子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猛然間,思潮紛起,想著帝皇人家的寡恩,江湖俠士的義氣,再想想自己所幹過的事情,不覺天良迸發,越想越覺得慚愧,自己這一生就好似帝皇鷹犬,專門替主人捕殺善良,而現在別人卻不辭萬死,要把自己救活。思想像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傅青主教他靜坐,他的內心卻好像一個戰場。

  正當閻中天靜思冥想之際,隔壁忽然傳來喁喁人語,話聲雖然很低,在靜室中卻聽得非常清楚。隔室有兩個人在對話,一個說:「外面的禁衛軍已把莊子圍得密不通風,楊大哥,你怎樣打算?」

  另一個人答道:「我們有什麼打算?還不是坐著等死!華大哥,死就死吧。可是,我卻要怪你,怎想的淨是自己的事情。我憂的是武家莊一千數百老幼男女,今天恐怕都逃不了這場浩劫!」

  那個被喚作華大哥的歎了一口氣道:「武莊主一世好人,卻不料落得這樣結果!」

  閻中天一字一句,聽得分明,尤其在聽到:「不要淨想自己的事情。」

  這句話時,猛然間就如萬箭穿心,十分難過。他猛的咬著牙根站了起來,再也顧不得傅青主叫他一定要靜坐一天一夜的吩咐,他旋風似的打開房門,逕自朝莊外走去,這時莊丁出出進進,忙亂中誰也沒有注意他。

  莊外,這時武元英正感為難,他無法拒絕張承斌的牙將進來,想了一想,只好硬著頭皮打開莊門再算。

  那牙將得意洋洋,高視闊步,帶三百禁衛軍一沖而入,不料剛入了莊門,忽聽得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你們進來作什麼?張承斌來了嗎?叫他見我!」

  那牙將抬頭一看,來人正是管轄宮中衛士、皇帝最寵信的閻中天,他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忙答道:「小的不知你老在這裡,張承斌就在外面。」

  閻中天道:「你們滾出去,叫他進來!」

  牙將唯唯領命。

  張承斌見牙將進而複出,十分驚訝,他策馬上前,忽見牆頭上出現一人微笑道:「張承斌,皇上昨夜叫我吩咐你的事情,你辦得怎樣了?你還未向我覆命呢!」

  張承斌見了閻中天,也是十分驚訝,見他問起,只得恭順地答道:「卑職昨夜搜查逃犯,沒有搜著,想謁見皇上。皇上又沒有功夫,今天一大請早,鄂親王就差遣我來了。」

  閻中天微微一笑道:「皇上現在正在找你呢!我在這裡拜會朋友,你不必進來了,還是趕快回去吧!」

  在宮廷中,閻中天無異張承斌的頂頭上司,所傳達的又是皇命,一比起來,張承斌只好把鄂親王的命令放在後頭,垂手「喳」的應了一聲,拔起大軍,便向後退!

  閻中天兀立牆頭,看著禁衛軍退得乾乾淨淨之後,這才緩緩走下圍牆。傅青主迎面走來,朝他面上一瞧,急急將他扶住。閻中天面色慘白如紙,搖搖晃晃,說道:「謝謝你,我不行了!」

  他這時只覺體內有千萬條小蛇,到處亂咬,剛才他用盡精神,拚命挺著,現在是再也支撐不住了。

  武元英見狀大驚,走過來拉著閻中天的手,含著眼淚說道:「閻大哥,我們都很感激你!」

  閻中天面上露出一絲微笑,說道:「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好事,做了這件事,我死也死得瞑目了!」說罷,雙目一閃,傅青主捏著他的手,只覺脈息已斷,歎了一口氣,默默無言地把他的屍體抱了起來。

  韓志邦還不知閻中天已經斷氣,走過來問道:「還有得救麼?」

  傅青主慘然答道:「縱有回天之術,也救不了!他吃了最厲害的毒藥,當晚又奔跑半夜,雖有天山雪蓮保著,毒氣已散佈體內,我教他的氣功療法醫治,最少要靜坐一天一夜,他這一鬧,精神氣力己全耗盡了!」

  韓志邦皺著眉頭道:「是誰說給他知道的?」

  楊一維和華紫山彼此對瞧,不敢作聲。他們把閻中天激了出來,卻沒料到毒藥這樣厲害。

  劉郁芳瞧在眼內,卻不言語。她想:「這兩人心地雖欠純厚,但到底是為了救出大家。」

  因此不願點破,累他們受責。當下說道:「閻中天這樣的死,也算值得了。只是禁衛軍雖給他喝退,也只是暫時緩兵之計,待他們弄清楚後,一定更大舉而來,事不宜遲,我們也該早作打算了。」

  當下眾人商議了一會,決定棄莊遠走,武家父女和一眾莊丁,隨華紫山、楊一維二人留在山西,主持西北的天地會;劉郁芳和韓志邦入雲南,看吳三桂的情形,他們明知吳三桂只是為了個人利祿,但卻想利用他和清廷的衝突,圖謀複國;傅青主和冒浣蓮入川,去看四川的形勢;通明和尚和常英、程通赴粵,去截清廷的人,至於易蘭珠,則自願孤身進京,設法救張公子,眾人覺得危險,正待攔阻,傅青主看了她一眼,想起昨夜許多離奇之事,說道:「讓她去吧,她去最為合適!」

  這一去,有分教:

  英雄四散圖豪舉,江湖處處起風波。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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