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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兩人大哭一場,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的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

  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來到這兒?」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

  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意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的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他的武功是何人所授?」

  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

  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拍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一十二年。我在瓦剌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剌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裏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

  上官天野哪裏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傅被罰在小寒山上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此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裏?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

  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

  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

  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裏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人,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的時候少,大約是她嫌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然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約期在三十年後再比,這期限還有幾天就到了。比武之後,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道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

  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在紫竹林中痛哭。」

  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是要不得,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

  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林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是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個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的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她而決鬥。

  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這才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變,對蕭韻蘭更是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為了滿足她那一點虛榮之心,反而弄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裏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索,卻又想不起來,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自認「情痴」,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時清醒許多。這一日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他這山上可有甚麼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甚麼人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

  一個中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斷,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

  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

  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功贖罪。」

  上官天野道:「你有甚麼功?」

  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

  上官天野道:「甚麼奧秘,你說說看。」

  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裏,只是他們有一套厲害的功夫——」

  上官天野急道:「甚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麼?」

  那漢子道:「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

  上官天野「噫」了一聲,道:「甚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敵!」

  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道,我的師祖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個老頭就是我師父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來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並沒有甚麼可怕呀!」

  又想道:「師祖不知為甚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個故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

  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而今神志漸漸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是跟著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

  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

  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離開。」

  罵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准他重列門墻,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卻不許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逸士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

  說完之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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