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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力抗金牌舍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拼死護檀郎(3)


  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於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是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剌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祁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分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居於小輩,與瓦剌締為「叔侄之國」,並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總之想占中國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弄於股掌之上,卻反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鬥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

  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義之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尚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麼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說話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皇帝,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外,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戰勝國自居。

  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很,簡直比當年他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剌的內憂,於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剌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的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祁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剌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得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剌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賓館中踱來踱去,睡不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裡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房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歎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乎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游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

  張宗周淒然一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麼?」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麼?」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雲重的身分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麼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麼你呢?」

  張宗周面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衝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台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走?——」下面的那一句「那麼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台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曹操便到。」只聽得澹台滅明氣喘吁吁,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台滅明這樣慌張,問道:「甚麼事情?」澹台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麼咱們就出去看看。」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並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麵發話道:「你們來做甚麼?」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甚麼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麼?」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

  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任你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覆,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麼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台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廝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台將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剌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

  澹台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起。」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剌的兵力與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剌為官,替瓦剌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剌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剌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人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他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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