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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甚麼人這樣大膽,敢毀懷我的門戶!」

  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于梟鳥,「這裏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裏是做甚麼呢?」

  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飢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到地上。就在此際,只見裏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博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裏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仍是怪異的一路,厲害就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夫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輕輕,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裏便練武功的麼?」

  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輕輕,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

  上官天野倒了碗茶在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

  另外取過一碗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

  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委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

  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窗口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

  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畫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動: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像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

  如醉如痴,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

  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張,畫的都是雲蕾的肖象,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併馬奔馳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  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

  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甚麼?」

  張丹楓道:「你是誰?你笑甚麼?」

  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痴人!」

  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的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裏?」

  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

  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

  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

  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

  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甚麼會離開你呢?」

  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老頭詫道:「怎麼?」

  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痴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

  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痴同聲一哭!」

  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的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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