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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恩怨難忘豪情化飛絮 情癡不悔魔窟締知交(3)


  張丹楓心中一動: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像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如醉如癡,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

  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張,畫的都是雲蕾的肖象,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賓士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  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甚麼?」張丹楓道:「你是誰?你笑甚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癡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的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甚麼會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老頭詫道:「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癡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癡同聲一哭!」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的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場,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的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來到這兒?」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意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的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他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拍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一十二年。我在瓦剌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剌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裡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

  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傅被罰在小寒山上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此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人,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的時候少,大約是她嫌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然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約期在三十年後再比,這期限還有幾天就到了。比武之後,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道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在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是要不得,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林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是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個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的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她而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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