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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恩怨難忘豪情化飛絮 情癡不悔魔窟締知交(2)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著她,可是張丹楓的滿懷悽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癡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喇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甚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了半瘋半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喇山策馬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沉思之際,還以為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喇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饑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饑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得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家的那兩扇破門。「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甚麼人這樣大膽,敢毀懷我的門戶!」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鳥,「這裡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甚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饑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到地上。就在此際,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蔔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博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饑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裡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仍是怪異的一路,厲害就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夫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輕輕,又在饑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裡便練武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輕輕,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碗茶在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碗乳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乳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委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只見陽光透過窗戶,視窗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畫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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