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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潮音道:「不錯,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可是那間寺院的和尚,卻不與洒家一樣,他們是有錢有勢的大和尚!在這裏說話不必忌諱,我朝的太祖朱元璋少時曾削髮為僧,他就是在那間寺院出家的。那本是一間小寺院,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那寺院可就大興土木,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寺院啦。因為皇帝曾在那裏出家,所以叫做皇覺寺。

  「皇覺寺的僧人橫行霸道,這且不必說了,他們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規,趁著荒年,竟然大批買入逃荒人家的女兒,養在寺院之中淫樂。我在鳳陽一路聽得那些災民談起賣女兒給寺院之事,這個說得了五百錢,那個說得了三百錢,這些錢還不夠買十天的口糧。還有些是迫於無法養活女兒,不給錢也要求寺院要的。我聽了心頭火起,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寺院,這樣的和尚,連我這個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給他們丟清光啦!

  「那時我不到三十歲,火氣比現在大,也不管它是甚麼皇覺寺,拽起禪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罵一通。哪知那些和尚個個都會武功,住持尤其是個高手,全院和尚都跑了出來,要將我生擒活捉,凌辱處死。我和他們鬥了半天,打死了好幾個,可是寡不敵眾,鬥得力竭筋疲,眼看就要遭他們的毒手。

  「正在吃緊,外面忽然又來了個遊方和尚,手敲木魚,口宣佛號,大聲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們這班佛門敗類,敢在這裏害人麼?』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動手殺人,殺得死傷遍地,我看著也心軟了,便道:『師兄,你饒了他們吧!』那和尚道:『別間寺院的和尚可饒,這間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發慈悲就讓我一個人動手。』他一刀一個,竟然來了個斬盡殺絕。皇覺寺裏掛有一張比人還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可笑得很,寺院裏掛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卻又不敢畫成是削了髮的和尚。那遊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畫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濃痰就吐在像上。

  「這乃是大逆不道的驚人舉動,洒家雖然也恨欺壓良善的官府惡霸,見他對皇帝的畫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為震驚。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過和咱們一樣,他怕人提起他做過和尚,我還恨他玷污了和尚這個稱號。你敢殺這些淫僧,為甚麼就不敢恨這個縱容淫僧,曾為和尚的皇帝?』他說得火起,竟將那畫像一把撕了下來,扯得粉碎。我被他當頭一喝,如聞佛法,不再驚恐,合什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殺人痛快,救人可極麻煩。做人也不可只圖痛快而畏懼麻煩。』皇覺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們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們出去也無從尋覓。那和尚道:『救人須救個徹底,你我理該護送她們,替她們找到家人。』他說得對極,殺人易,救人難,我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將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她們的父母兄弟手上。至於皇覺寺中的財物,自然也都分給了災民。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後所積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會忘記。」

  「我與那和尚相聚兩個多月,意氣相投,彼此印證武功,也不相上下,遂結為知交。這個和尚便是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我可真想念他,可惜自那次別後,便一直沒有見過。」

  雲蕾聽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動聽,故事中的畢道凡更惹她思疑,聽潮音和尚說來,宛如見到畢道凡唾吐朱元璋畫像時的那副神氣。他為甚麼那樣憎恨明朝開國的皇帝?實是費人疑猜。雲蕾驀然想起了張丹楓,想起了張丹楓提到朱元璋時的那副憎恨神氣,頓覺一片惘然,思潮更亂。

  只聽得周山民笑道:「潮音大師,這回你可以見著他了。一個畢道凡已足夠那小賊應付,再加上你老,任他三頭六臂,插翼難飛。哈哈,賢弟,你的大仇定能報復,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雲蕾雙目發直,凝視遠方,竟然不答山民的話,連潮音與石翠鳳也覺甚為奇怪。

  日影近午,潮音和尚一躍而起,說道:「距那白馬書生之約,只有四日,咱們該趕去了。」

  四人魚貫走出墓穴,雲蕾仰望萬里晴空,宛如做了一場惡夢。

  潮音和尚的白馬最快,雲蕾的紅鬃戰馬次之,潮音放鬆馬韁,與雲蕾並馬而行,故意把周山民與石翠鳳留在後面,石翠鳳自是極為不悅,可亦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到了忻縣東的一個小鎮,碰到了兩撥人馬,一撥是太谷的火神彈郝莊主,一撥是飲馬寨的藍寨主,潮音和尚與周山民都和他們熟識,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赴會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和他們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間房子,他自己與周山民同住一間,卻叫石翠鳳與雲蕾各住一間,在眾目睽睽之下石翠鳳哪敢道半個不字。

  這一晚雲蕾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彈了幾下,雲蕾問道:「誰呀?」

  門外石翠鳳的聲音低低地答道:「是我。」

  雲蕾怕她鬧出笑話,只得戴好頭巾,披上外衣,把門開了,但見石翠鳳淚痕滿面,和身撲入懷中。雲蕾輕輕將她扶起,坐在床上,問道:「你怎麼啦?」

  石翠鳳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說道:「雲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這口悶氣。」

  雲蕾道:「誰給氣你受啦?」

  石翠鳳道:「你的師伯與你的義兄,怎麼總像有意離間咱們似的,他們簡直不把我當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們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選佳人?」

  雲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裏去啦?他們實是一片好心。」

  石翠鳳怒不可遏,道:「好呀,他們要替你另選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甚麼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

  潸然淚下,雲蕾手足無措,道:「甚麼話,甚麼話?你越扯越遠啦!我幾時說要把你休了?」

  石翠鳳道:「那,你、你——」

  一連幾個「你」字,含羞說不下去,雲蕾心道:「弄假成真,這回怎生是好?」

  正說得句「你聽我說,我那義兄——」

  石翠鳳「呸」的一聲,截著說道:「你那義兄,再提你那義兄,我就馬上回去找爹爹來評理。你是娶我還是娶你義兄?哼,哼,我最恨你那義兄!」

  雲蕾尷尬之極,把心一橫,就想將真相說與她知,忽聽得門外一聲咳嗽,周山民的聲音說道:「賢弟,你與誰說話呀?」

  雲蕾如獲救星,一把將石翠鳳推開道:「周大哥來了,你快出去吧,抹乾眼淚,別叫他瞧著不雅。」

  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門外,卻又不料恰恰與周山民撞個滿懷,她恨得一手將周山民推得幾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過頭,在被中偷哭。

  雲蕾見周山民深夜到來,甚是驚訝。只聽得周山民說道:「賢妹,你我親如家人,有話不妨對我盡說。你可是有甚麼難解的心事麼?」

  雲蕾心頭一震,強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對我糾纏麼?這就是難解的心事。這心事我解不開,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

  周山民面色一變,只聽得雲蕾又說道:「石翠鳳實是一個好女子,與你門戶相當。大哥,你與她一路同行,難道對她沒半點意思嗎?」

  周山民面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之極,心中如打翻了一個醋瓶,料想雲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將石翠鳳讓與他承受。雲蕾心地純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見他面色陡變,不覺怔著。只聽得周山民說道:「雲妹,你別瞞著我啦,你是另有心事。」

  雲蕾嗔道:「甚麼?」

  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張宗周的兒子與你一路同行,對你可好?」

  雲蕾身軀抖顫,道:「很好!」

  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

  雲蕾道:「這事情不用你來提醒我,我爺爺的血書說得明白。」

  周山民道:「說些甚麼?」

  雲蕾道:「要我將張家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殺絕!」

  周山民逼問道:「可是他對你好!」

  雲蕾道:「好與不好是一樣,我、我、我怎能違背爺爺臨死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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