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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九回 滾滾大江流英雄血灑 悠悠長夜夢兒女情痴

  潮音和尚道:「你不問,我也想說。這震三界畢道凡一家,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傳子子傳孫,都守著一條怪異透頂的家規:凡是男子,到十六歲成人之時,都要削髮為僧,做遊方和尚,做了十年之後,才准長髮還俗,可是還不能成家立室,又要做十年叫化,做滿十年叫化之後,才許結婚生子。所以畢家的男子,若要結婚,最少得在三十六歲之後。畢家人丁單薄,數代單傳,或許與結婚之遲,也不無關係。畢道凡武功高強,神出鬼沒,十年為僧,十年為丐,後來又還俗隱居,在僧、丐、俗人之中,都有過許多奇行異跡,因此得了『震三界』這個美名。周賢侄,這畢道凡乃是跳出了僧丐俗三界之外,又不在黑白道之中的一個怪人,難道他也會接你們的綠林箭,伸手管這種閒事嗎?」

  周山民道:「我怎敢將綠林箭傳與他。若得畢前輩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請耳。」

  石翠鳳問道:「你請我爹爹聯名傳下了綠林箭,到底為了何事?那白馬小賊究是何人?」

  周山民微微一笑道:「為了替你的丈夫報仇!那白馬小賊是大奸賊張宗周的獨生兒子,也是我雲蕾賢弟的大仇人!」

  頓了一頓,沉吟半晌,說道:「我看畢老前輩多半會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獲鹿,否則我當請石老前輩與我爹聯名寫信與他的。」

  石翠鳳忽道:「雲相公,那白馬小賊果真是你的大仇人嗎?」

  雲蕾面色蒼白,道:「嗯,是,——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

  石翠鳳柳眉一展,笑道:「那麼你該謝我才成。」

  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們不敢請他,我替你們去請。」

  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震三界畢道凡兄台親啟。」

  拍掌笑道:「石老前輩果是顧慮周詳,早就想到這一著棋。這小賊今次真是自投羅網,賢弟,你可以親手報仇了!」

  石翠鳳得意洋洋說道:「我一回到家中,他便寫了這封信要我立刻送去。我奇怪他為甚麼這樣急法,原來是要替你報仇。好爹爹,他把我蒙在鼓裏,不肯將那小賊來歷說與我知,原來那小賊,竟是你的大仇人!等會兒咱們一同趕去,也教你認識認識那大名鼎鼎的震三界畢道凡!」

  雲蕾心頭一震,問道:「你看過這封信嗎?」

  石翠鳳道:「你沒聽我說,我爹將我蒙在鼓裏嗎?若我早看了這封信,還不明白?現在,這封信不用看也猜得出他寫甚麼,當然是請那震三界拔刀助你了。」

  雲蕾滿腹疑團:石英並不知道張丹楓是她仇人,自己又親見過他對張丹楓是那麼一副如僕人對主人的神氣,他豈會寫信叫畢道凡去殺張丹楓?這封信說的是甚麼?實在難以料測!石翠鳳詫道:「雲相公,你在想甚麼?我爹為你傳下了綠林箭,又請人替你報仇,你還不高興嗎?」

  雲蕾強顏笑道:「我高興極啦!石姑娘,你爹和那震三界畢道凡是至交嗎?」

  石翠鳳道:「不,他是我爹的對頭!他可強橫霸道得很呢,我還沒見過誰敢像他那樣欺負我的爹爹!」

  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誰說畢道凡強橫霸道?」

  雲蕾道:「嗯,他怎麼欺負你的爹爹?」

  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麼還給他寫這封信?」

  三人紛紛質問,石翠鳳輾然一笑,道:「他欺負我爹,可是我爹就頂佩服他!你問他怎樣欺負我爹嗎?我說起來這已是十數年前之事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雖然年幼無知,當日的情景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門外來了一個惡丐,家人給米他不要,給錢他也不要,口口聲聲要我爹給一件寶物與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的,家人以為他是來訛詐勒索,有人便動手打他,他動也不動,打他的人便給彈到數丈開外,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

  「那日我爹正教我讀書寫字,家人進來稟報,說有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口氣奇大的惡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揮手說道:『好,請他進來。他進來後誰也不許到內間半步,就是我給他打死了,你們也不准進來!』又叫我躲到臥房去不要出來。我聽爹那麼說,害怕極了,可是我還是不聽他的話,待那惡丐進來之後,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那惡丐相貌奇特,亂髮如蓬,面如黑鍋,拿著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惡煞一般,進來之後,坐在我爹對面,一雙怪眼,閃閃發光,瞅著我爹,好久,好久,兩人都不說話。

  「我爹嘆了口氣,走入內室,取了許多珍寶出來,堆在他的面前,說道:『畢爺,我的家當都在這兒了。』那惡丐一聲冷笑,將珍寶都掃在地上,道:『轟天雷,你和我裝瘋作傻做甚麼?我家屢代尋訪,已找了幾十年了,而今我查得確確實實,那東西就在你這裏,你還不給我拿出來麼?』我爹道:『東西也不是你的,憑甚麼要給你?』那惡丐冷笑道:『難道是你的不成嗎?你知否它的來歷,怎敢說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我爹大聲說話,我爹倒像懇求似的,對他說道:『這件寶物,就算你沾上點邊,也不能說全是你的。我受人所託,家當可以不要,這東西可請畢爺放開手吧!』那惡丐勃然發作,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家當,家當!誰要你那點家當?這東西你是給還是不給?』我爹道:『不給!』那惡丐冷冷一笑,將叫化棒滴溜溜舞了一個圓圈,道:『好呀!你既然不給,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你獨步天下的躡雲劍法了!』」

  「我爹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劍來,跟他狠打,那時我還未學劍法,只見我爹似瘋虎一般,劍光霍霍,儼然是一副拼命的神氣。那惡丐的一條叫化棒,被裹在劍光之中,卻是伸縮自如,有如一條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們狠打狠拼,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還是未分高下。忽聽得那惡丐一聲喝道:『你給不給?』『崩』的一棒打中我爹肩頭,我爹叫道:『不給!』出其不意『刷』的挺腰還了一劍,也在他肩頭劃了一道傷口。那惡丐叫道:『好漢子!』揮棒又打,過了一陣,只聽得又是『崩』的一聲,那惡丐一棒揮去,將我爹摔了一個筋斗,我爹哼也不哼,爬起身來,又跟他鬥,不多久,也將那惡丐刺了一劍,那惡丐與我爹一樣,亦是哼也不哼,狠打狠鬥,鬥到後來,地上都是鮮血,我爹先後摔了好幾個筋斗,額角也給叫化棒打得皮開肉裂。雖是如此,那惡丐可也佔不了便宜,不但亂草一般的頭髮都給劍光削短,身上也受了好幾處劍傷,鬥到後來,兩人都已筋疲力竭,那惡丐又打了我爹一棒,我爹也刺了他一劍,兩人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我害怕極了,先頭不敢出聲喊叫,現在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爹在地上滾了幾下,掙扎叫道:『好,畢爺,你拿去吧!我認輸了!』聲音顫抖,非常可怕。那惡丐道:『不,你沒有輸。你忠於所托,確是我生平所見的一條硬漢,那寶物你就暫時留著吧。我不和你硬要。你今後若有甚麼為難之事,值得將那寶物交換的,只要你一開口,我無有不盡力而為。』爬了起來,包紮好傷口,用叫化棒當作拐杖,蹌蹌踉踉地走出門口。我爹可爬不起來,我出去叫,家人才敢進來,將他抬到床上,養了半個多月,傷才養好。剛能走動,他就扶著牆壁到藏寶樓去,在那幅畫前獨自流淚,我整日不離他的左右,那日我也偷偷跟去,都瞧見啦。那時,我年紀小,不敢問他,長大之後,問他他也不說。」

  雲蕾心中一動,問道:「是哪幅畫?」

  石翠鳳道:「就是我們成親之日,你在樓上所見的那幅巨畫。」

  雲蕾「唔」了一聲,不再言語。

  石翠鳳續道:「我爹後來常對我說,那惡丐其實不是惡人,而是一個奇俠,言下之意,對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就如此欺負我的爹爹,強橫霸道之極,怎麼還不是惡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風險極大,有好幾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難,其時總對我說起那個當年的惡丐,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說是此事若有畢爺相助,便可化險為夷,說是如此,我爹可從未曾向他求助。雲相公,今日我爹為你,居然肯寫信給他,可知他愛你逾於自己,比對我還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奇俠還是怪物,總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為你報仇,我便滿心高興,再也不念他的舊惡。」

  雲蕾出神思索,對石翠鳳的話竟似不聞。潮音和尚接口說道:「震三界畢道凡此人,你說他凶惡確是惡到了極點,你說他良善卻也良善到極點。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見過一面,那時他與我一樣是個和尚,還未曾蓄髮還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那時我技業初成,浪蕩江湖,是個吃四方的遊方僧人。一日到了安徽鳳陽,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故鄉,有首歌謠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糧食,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背起花鼓走四方。』可知鳳陽雖是『帝鄉』,卻非但沒有沾著皇帝的光,反而給皇帝定下來的苛捐雜稅,弄得民不聊生,一遇荒年,百姓就要四處逃荒。那年也是荒年,鳳陽十室九空,災情十分嚴重。但卻有一處地方富麗堂皇,狂奢極侈,你道那是個甚麼地方,那是一間寺院!」

  雲蕾奇道:「寺院?寺院不是和尚住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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