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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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孽攀上騾車,得意之極,想道:「這次若搜到劍譜,我立此大功,回到幫中,最少可以升任一個分舵舵主。」剛剛手揭車簾,忽地「嗖」的一聲,斜刺裏射來一支冷箭,正中他的手腕,頓時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 李逸正在情急拚命,他一劍劃破了程建男的臂膊,自己的腳踝也中了姓周的一鞭,就在此時,便聽到了那小和尚驚訝墜地的聲音。李逸眼光一瞥,但見一個十五六歲的黃衣少女,疾奔而來,這一瞬間,李逸又驚又喜,如幻如夢,幾乎忘記了出招。這個少女正是名叫如意的那個武玄霜的小丫環!武玄霜大鬧峨嵋山的英雄會時,就曾有她一份。 程建男見來者是個小丫環,略感意外,心中還不以為意,他乘著李逸招數稍緩,點穴钁乘隙即進,一招之間,連點李逸的「神道」「將台」「靈樞」三處大穴。 就在這時,但聽得金刃劈風之聲,如意的劍尖也已指到了程建男背心的「歸藏穴」,程建男是點穴好手,識得厲害,吃了一驚:「一個小丫頭居然也有這般本領!」只得分出一支點穴钁擋她這招,李逸壓力驟減,寶劍劃了一道圓弧,登時把程周二人都迫開了。李逸以一敵二,剛剛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個如意,自是大占上風,不過數招,但聽得「噹」的一聲,程建男的一支點穴钁給李逸的寶劍削為兩段,那姓周的漢子還想敗中取勝,連人帶鞭急旋回來,一招「神龍抖尾」,鞭梢向如意的下三路急掃,如意功力雖然較弱,輕身的本領卻遠勝於他,這姓周的漢子若是不冒險求勝,還可以支援一些時候,他這一躁進,上三路空門畢露,如意腳尖一點,使了個「燕子鑽雲」的身法,長劍凌空削下,這姓周的漢子招數已經使老,急切之間,長鞭撤不回來,迫得用手來擋,劍光繞過,五隻手指都給齊根削斷,扔了長鞭,立刻飛逃,程建男見勢不妙,也跟著逃走了。 李逸定了定神,回過頭來,想找那個燒火和尚,那知他更乖巧,中了如意的一支袖箭之後,知道今日之事,必敗無疑,早已悄悄的溜入林中躲起來了。 敵人都已打退,可是李逸的心情,卻比剛才更要惶恐不安,這時朝露未乾,朝陽初上,如意站在路旁,不知是因為激戰之後還是心情緊張,但見她臉泛紅霞,微微喘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視著李逸,眼光中低含責備,更似替主人不平。面前的這個小丫環,在李逸的眼中,忽似變成武玄霜,李逸一片惘然,不敢仰視。 過了半晌,但聽得那小丫環淡淡說道:「李公子,你離開長安,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東西忘記帶。小姐叫我送還給你。」李逸抬起頭來,只見如意手中捧著一具古琴,正是他那具鳳尾琴。那一晚李逸被李明之差遣入宮,押解刺客,這一具古琴雖然是他心愛之物,當時卻不便攜帶,只好留在神武營中,想不到武玄霜卻差遣丫頭給他送來了。 李逸心弦顫動,想起與玄霜婉兒的琴韻相酬,弦歌寄意,而今人琴俱在,情義已絕,但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中想道:「玄霜,玄霜,你何必還給我送這琴來?」對著如意手中的古琴,忽然又似覺得有些遺憾,「從今之後,我遠走天涯,琴劍飄零,知音何在?玄霜,玄霜,為什麼這次不是你親自送來?」前後心情,矛盾之極。他那裏知道,武玄霜也曾經長夜無眠,思量再四,深知李逸不會回頭,這才叫丫環去尋覓他,並送回古琴,免得自己與他見面,徒惹傷心。這一番情意,直到許多年之後,李逸方始明白。 一抬頭,只見那小丫環眼中也隱有淚光,但卻是冷冷的說道:「李公子,你把這具琴收了吧,我還要趕回去向小姐覆命呢。」李逸忍著眼淚,輕輕說了一聲:「謝謝。」將古琴接了過來,忽見琴弦間插有一方手絹,李逸心中一動,將手絹慢慢展開,但見手絹上方繡的是一隻離群孤雁。手絹下方,繡的是四行詩,詩道: 江湖空抱幽蘭怨, 豈是離騷屈子心? 楚澤長安難並論, 天涯何苦作行吟? 詩意深遠,意思是勸他不要自比屈原,因為古今不同,際遇各異,屈原所處的環境是國弱君庸,自己又被奸臣誹謗,不能見用,因此才憂國憂民,行吟澤畔,感「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抱石自沉,遺哀後世。這是屈原的遭遇。但當今之世,卻非屈原的時代所可相比啊,你又何必學屈原一樣,飄泊天涯,憔悴行吟呢? 這首詩既對他溫柔的勸諫,又對他含有深探的期待,李逸悵悵惘惘,呆了好一會子,嘆口氣道:「煩你回去告訴小姐,我多謝她的好意,今生今世是不能報答的了!」他說這幾句話時,像是把面前的如意當作是他要與之訣別的武玄霜,說得真情流露,辛酸悽惻。他忍著眼淚,那小丫環卻忍受不住,轉身便走,李逸忽地追上兩步,低聲問道:「上官小姐有什麼話留給我嗎?」那小丫環道:「沒有,什麼話也沒有了。」歇了一歇,突然間又回頭說道:「上官小姐和我們小姐的意思都是一樣。李公子你自己珍重吧,我去了。」 李逸登上騾車,回頭一望,那小丫環已去得遠了。揭開車簾,長孫璧好像剛從夢中醒來,微笑問道:「強盜都打走了吧!」她深知李逸的武功,以為攔路截劫的幾個小強盜定然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雖然在車廂裏聽得兵器碰磕的聲音,卻也並不掛慮。李逸想道:「你那知道這場災難又是武玄霜救的。」不願對她明言,帶著幾分愧意,低聲說道:「都打走啦!」 長孫璧眼光瞥處,發現他身邊那具古琴,有點詫異,又問道:「強盜中有女的麼?」李逸道:「沒有啊。」長孫璧道:「我剛才好像聽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和你說話。」李逸心頭一震,想道:「我既是和她定下了夫妻之份,怎好瞞她?」但又怕她病中諸多感觸,想了好久,長孫璧道:「那女的是什麼人?逸哥哥,你說吧,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怪你的。」李逸道:「那是武玄霜的小丫環,給我送琴來的。」長孫璧面色蒼白,輕輕喘氣,半晌說道:「逸哥哥,你說實話,你到底後不後悔?」李逸緊緊將她抱住道:「璧妹,直到如今還不相信我嗎?我有了你,還後悔什麼呢?」 長孫璧淒然說道:「武玄霜是你最佩服的女中豪傑,我卻是一個平庸的女子。嗯,逸哥哥,你後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只要再拖累你幾天,待我身體好了,我自會埋葬我父親的骸骨,你,你就回長安去吧。」 李逸俯下頭來,眼睛幾乎貼到她的臉上,低聲說道:「璧妹,我不瞞你,我現在對她還是佩服的,就像對武則天一樣,你雖然是她的敵人,也不能不佩服她的能幹與才華吧?但這一種佩服之情,又怎能沖淡了國仇家恨,我與你的命運已經聯在一起,什麼也分不開了。」 停了一停,又道:「我為什麼要再回長安?除非是江山易主,李唐重光。這希望已極渺茫,說實在話,我也早已心灰意冷了。璧妹,你不要怪我,我今後是不打算報仇的了。將來埋葬了你父親的骸骨,咱們就此飄泊天涯,默默終老吧。你父親是唐室的大忠臣,他為唐朝盡忠而死,我自知遁跡窮荒,實是愧對於他,但我有什麼辦法呢?璧妹,你原諒我嗎?」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李逸的眼中流出來,滴在長孫璧的臉上,長孫璧心中陣陣酸痛,但卻也有一份意外的欣慰,李逸說得這樣誠摯,這樣明白,長孫璧對武玄霜的猜想暫時撇開了,是啊,不管武玄霜是怎樣具有絕世武功,她總是武則天的侄女兒,是武則天那邊的人,那就萬萬不能奪走她的李逸哥哥了。長孫璧沉默半晌,仰面問道:「你打算去那裏呢?」 李逸道:「我的師父住在天山腳下,我想到天山南路去投靠他。待到你明年孝服滿了,就請他替咱們主婚。岳父臨終之時,鄭重的將你囑託給我,我體會得他老人家的心意,我想不必遵守古禮,守孝三年再成親了。」長孫璧又悲又喜,臉上泛起了一片紅霞,低聲說道:「如今你已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切都聽從你的主意。」含羞一笑,徐徐闔上眼睛,她心中平靜下來,不久就在車中睡熟了。 李逸的心可並沒有平靜,是的,他已下了決心不再去想武玄霜和上官婉兒,更絕了和她們結合的念頭了。可是她們的影子還是壓不下去,離開長安越遠,李逸就越加惆悵,越來越思念她們。 一月之後,他們驅車走出了玉門關,正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的時候,眼前黃砂漠漠,一片荒涼,李逸忽然想起婉兒送給他的那首詩:「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那時,她不知自己的下落,還要給自己寄書,今後只怕再難接到她的片紙隻字了。李逸抽出武玄霜那方手絹,悄悄的拭了眼邊的淚珠,撫琴悲歌,與長孫璧走出了玉門關,在黃砂漠漠之中,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迎接著未來的命運。將來還有什麼變化,誰都難以預料。只有那去國懷鄉的旅愁,則是兩人都深深感觸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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