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六三


  上官婉兒續念道:「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嗯,讀完了。」

  將檄文折起,遞呈給武則天。

  武則天接過檄文,笑道:「這篇檄文,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結句尤其結得好極。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會是他們的天下罷了。婉兒呀,你猜我聽了這篇討伐我的檄文,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上官婉兒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

  武則天道:「我聽了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應該受到責備。有這樣做文章的人,為什麼反而讓他被徐敬業所用?」

  這番話不只上官婉兒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驚,心中想道:「駱賓王將她罵得狗血淋頭,她不但不動怒,反而責怪宰相不善用人。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們與她爭奪天下,這盤棋只怕是輸定的了!」

  只聽得武則天笑了一聲,又道:「文章雖然寫得很好,對仗工整,調子鏗鏘,可是卻毫無力量!你們看了他這篇文章可有一句話提到老百姓麼?沒有!他翻來覆去,只是攻擊我個人的私德,用盡一切惡毒的言辭來誣衊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貴族跟他們起事,將來可以得到高官厚祿。他們既號稱義師,理該弔民伐罪,但他們卻不替老百姓說一句話!他們不理會老百姓,老百姓又怎會關心他的事業?所以這是一篇好文章,卻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

  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儉以前曾品評過他們,說『上先器識而後文藝』。說他們專搞文藝,見識不高。這話說得頗有道理。」

  上官婉兒道:「天后要不要我擬一通詔書,反駁他們,就用你剛才所說的那些來說。」

  武則天笑道:「何必費此筆墨?」

  上官婉兒有點迷惘,忽地問道:「天后,依你看,這一篇文章會不會流傳後世?」

  武則天道:「這樣好的文章,當然會流傳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讀書人卻一定欣賞它。」

  上官婉兒道:「我就是顧慮到這點!」

  武則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駱賓王這篇文章流傳下去,千秋萬世之後,我都永遠要蒙上臭名!後世的人,將把我看作歷史上最壞最壞的女人!」

  上官婉兒想不到武則天說得如此坦率,一時間不敢作聲。武則天一笑之後,緩緩說道:「我既然做了歷史所無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歷史不改變,我當然是要捱罵的,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過慮,我敢相信,將來總會有公正的史家,會出來替我說話。那怕是千年之後,萬年之後,總會有這樣的史家的。」

  上官婉兒默然不語,但從她的臉色看來,卻還有不以為然的神氣。武則天道:「婉兒,我倒想你替我擬一道詔書,用八百里快馬加緊,飛遞給李孝逸,叫他千萬不可殺了駱賓王!」

  李逸聽到這裡,但覺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完全絕望,「是這樣一個比男子還要剛強的女人!」

  他感到連自己也不是她的對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見遠處似有衛士的影子在移動。

  李逸心中一凜,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在屋頂上望下去,但見禦河如帶,上林花木,宛似錦繡的屏風,樓臺殿閣,在花木掩映之下,錯落參差,好像一幅畫圖,美得難以形容。李逸想起兒時在御花園中的遊戲,太液池邊,淩波閣內,都曾印有他的足跡,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後是再也沒有機會進宮的了,也許從此便要流浪江湖,鬱鬱終老,想至此處,悵悵惘惘,眼眶清淚欲流,幾次想要悄然離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戀,最令他傷心的,還不是御花園的景色,而是屋子裡的上官婉兒。「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何況上官婉兒入的不是「侯門」,而是比「侯門」還要森嚴萬倍的宮門!婉兒雖然沒有嫁人,但從此背道而馳,亦已是蕭郎陌路!他今晚見著了婉兒,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他真捨不得離開,但在這樣的情勢下,卻又不能不離開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經來過嗎?」

  「她會在夢中夢見我嗎?」

  還有武玄霜,對自己有過大恩,又是自己敵人的武玄霜,就是為了她在宮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該感激她,還是該怨恨她?從今之後,只怕也是永遠不能再見著她了!「她會想念我嗎?」

  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語。「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會想念她的。雖然她是我的敵人。」

  忽聽得上官婉兒說道:「那封詔書已經擬好了。天后,你要過目嗎?」

  武則天道:「不必了。婉兒,你近來有作詩嗎?我想起你那晚來行刺我,還記得你那晚作的詩呢。『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那時你好像很怨恨我。」

  上官婉兒笑道:「那時我實在無知。」

  武則天笑道:「我剛才倒作了一首詩,是答覆你那首『剪綵花』的詩的。剪綵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實世間一切文物,又有那樣不是人造的?我這首詩是詠蜜桃的,讀給你聽,請你給我潤飾一下。」

  緩緩念道:

  密桃人所種,人定勝天工。
  月照九霄碧,時來四海紅。
  春華明旦旦,秋實樂彤彤。
  萬古生機在,金輪運不窮。

  武則天自號『金輪皇帝』,這首詩強調人定勝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氣!」

  上官婉兒擊節贊道:「好,好!意境、氣魄、音調都好,這首詩我也作不出來。」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興致怎麼這樣好?你忘記了今晚還要審問刺客麼?」

  上官婉兒道:「是啊,怎麼還不見大內總管來呢?」

  李逸心頭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就要給他們發現了。」

  就在這時,忽地有一條黑影疾飛而來,一踏上屋頂,揚手便是兩柄飛刀,向屋內射入!

  這人的身法快得難以形容,直到他飛刀出手之後,李逸才認出是誰。初時他以為定然是白元化,以為他替自己把風,等得不耐煩了,故此親來動手。那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這刺客並不是白元化,卻是與他同住的那個虯須武士南宮尚!

  但聽得屋子裡兩聲嬌笑,上官婉兒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飛刀,婉兒自幼在劍閣之上練飛刀刺鳥的絕技,接飛刀的手法自是出色當行,她本來想同時接兩柄飛刀的,不過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飛刀被她揚袖一拂,飛刀反射而出,哢嚓一聲,插在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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