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六二


  武則天道:「聽李明之說,他是眉州人氏,叫做張之奇。」

  武玄霜詫道:「我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啊!」

  上官婉兒問道:「天后,我有一件事情,甚不明白。」

  武則天道:「什麼?」

  上官婉兒道:「那刺客是京都縣保薦的,為什麼你對那位縣官不加處罰。」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慢慢你就會懂得了。」

  李逸心頭一震,知道武則天已是對他起疑,又覺得武則天處理這件案子,有許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未及思索,只聽得武則天說道:「刺客的事情,以後再談。你先把徐敬業那篇檄文讀給我聽。」

  上官婉兒一陣躊躇,半晌說道:「這篇檄文,不讀也罷。」

  武則天笑道:「既然是討伐我的檄文,那當然是將我罵得很凶的了。你怕我聽了難受嗎?我若是怕人罵,也不敢做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女皇帝了!婉兒,你放心讀吧,這篇檄文是駱賓王做的,文筆一定不壞,我倒想欣賞一下呢!」

  上官婉兒被武則天一催再催,只得掏出那篇檄文,緩緩念道:「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

  武則天道:「好,這文章起得好,話也說得對!我出身本來微賤,我父親是賣木材的商人,我伯父是種過地的,我的性情也的確不是和順的。」

  上官婉兒繼續念道:「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武則天擊節贊道:「這兩句對得巧!唔,那是說我迷惑先帝,說我淫賤;千古以來,男人總是這樣罵女人的,不過,調子雖然有點老套,文章還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兒臉上忽起一片紅暈,低聲念道:「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

  原來這兩句是說武則天先後嫁父子兩人,雌獸為「麀」,「聚麀」乃是禽獸亂交,意思是說由於武則天而造成了父子兩代皇帝的「禽獸行為」,確乎是罵得很惡毒的了。武則天並不生氣,但卻也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憤激說道:「這是我願意的嗎?先帝將我從尼姑庵裡接回來,要強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麼辦法?我之不願意死,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後不要再受男子這樣的欺負!我受了父子兩代的侮辱,駱賓王不罵他的皇帝,卻將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這實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兒道:「不必讀下去了吧?反正狗嘴裡長不出象牙。」

  武則天道:「不!你這樣罵駱賓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女人就是禍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認為他是對的。他寫這篇檄文的時候一定很得意,並不覺得這是對別人一種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兒道:「好,那你再聽聽這幾句。這不是無中生有嗎?」

  繼續念下去道:「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姐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武則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殺死的,『殺姐』一事,或者還可以捕風捉影;弒君、鴆母、屠兄等等,卻從何而來?我倒想起一個笑話了,有一個舉子考試的時候,做的一首詩中有兩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取錄了他,召他進見,對他說道:『你的身世怎麼這樣慘啊!』那舉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實;至於家兄,則現在還好好的活著,我是為了要做好這句對仗,沒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兒笑得流出了眼淚,說道:「駱賓王只求文章對仗得工整,看來和那舉子也差不多。」

  繼續念道:「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武則天聽到這裡,又微笑道:「這幾句是用呂後、趙飛燕和褒姒的典故,把我和這幾個『壞女人』相比,總之是女人不好,國家亡了,他們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國的罪過,放在女人頭上!哈哈,這真是太簡單了。再念下去吧,下面應該是替徐敬業來誇耀自己了。」

  上官婉兒道:「不錯。」

  繼續念道:「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武則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誰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們這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的確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沒有失望啊!」

  李逸心頭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劃起兵的,的確是武則天所說的這班人。而老百姓罵她的,卻是少之又少。只聽得上官婉兒往下念道:「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鳴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武則天高聲贊道:「好,好!這幾句描寫軍威,確是有聲有色!但是;婉兒,你不覺得文人多大話嗎?」

  上官婉兒道:「正是呢,這幾天的仗打得怎麼樣了?」

  武則天道:「李孝逸連戰俱捷,現在已把徐敬業的軍隊包圍起來了。看來不出十日之內,便可以完全平定。」

  李逸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聽得武玄霜笑道:「徐敬業也是一位名將,怎的如此不濟事?」

  武則天道:「其實他的計畫倒是很周密的,他有裴炎做內應,還聯絡了我們南路的大將軍程務挺,要程務挺在陣前倒戈,這一著很厲害,可惜都給我們破獲了。你還記得那個行刺賢兒的刺客麼?」

  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務甲的那個人?」

  武則天道:「不錯。當時我寬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來了。他便是程務挺的弟弟,這回得以破獲程務挺謀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勞。」

  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徐敬業失敗最大的原因,還是老百姓不幫他。這兩件案子的破獲,只是使他失敗得更快罷了。好,婉兒,你再念吧。」

  上官婉兒繼續念道:「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上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武則天道:「唔,這兩句對得很好,『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墳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幾個兒子。駱賓王要人們記起先帝的墳墓,先帝的兒子,來幫他打天下,來幫他恢復先帝的江山。這兩句話聽來充滿了感情,可是我做母親的還沒有死,怎麼能說我的兒女是『六尺之孤』呢?難道他們的心目中,只有父親,沒有母親的嗎?」

  武玄霜道:「一抔之上也說不上,那樣雄壯的皇陵,豈能說是一抔之土?」

  武則天道:「大約又是因為要文章對仗工整的原故吧?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兒續念道:「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

  武則天哈哈笑道:「剛剛起事,就在講裂土分封,高官厚祿了。原來他們並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自己。卻又何必這樣明顯的寫出來呢?這樣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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