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四六


  但見武玄霜微微一笑,襝衽施禮說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褻瀆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說罷,解下束腰綢帶,揚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樹,輕綢過處,有如利刀快剪,將十幾朵大紅花都「剪」了下來,紅綢一卷一收,驀然撒出,但見滿空花瓣,連成一線,向夏侯堅激射而來!

  長孫兄妹看得目瞠口呆,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遠非他們所能比擬。谷神翁與李逸更看了出來:那滿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細辨,隱約認得出排的是:「不可說,不可說!」六個草書。兩人均是心中一動,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心念未已,但聽得夏侯堅一聲長嘯,雙袖一拂,滿空花瓣登時改了方向,而且排成了另外一行草書,這時連長孫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個草字。

  谷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大悟,武玄霜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說,不可說。」六字,敢情乃是答覆夏侯堅剛才的詢問,不願透露她師父的姓名,但她師父的姓名,卻何以「不可說,不可說」呢?這就非谷神翁所能參透了。更難解的是:夏侯堅那「如之何?如之何?」

  又是什麼意思?他們兩人暗較武功,所排出的這兩行草書,又像佛偈一般的各隱機鋒,又好似各自點破對方的來歷,局中人想來明白,局外人卻是一片茫然!

  谷神翁與夏侯堅雖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對他少年時候的事情亦是一無所知,見此六字,心中詫異不已,忽聽得夏侯堅喃喃自語道:「不可說,不可說。如之何?如之何?」

  谷神翁一凜,知道夏侯堅是示意叫自己不可發問,即算問她,她也是不會說的。

  夏侯堅輕輕念了這麼兩句,雙袖又是一拂,滿空花朵,如遇狂風,片片飄落。夏侯堅黯然說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

  頓了一頓,又道:「你給我問候你的師父,嗯,不問候也罷。」

  武玄霜將李逸輕輕扶起,交給夏侯堅,夏侯堅招手叫長孫泰過來,將李逸背起,李逸回頭一瞥,正好與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覺那眼光中似含著無限的欣慰,又含著無限的悲哀。

  這一剎那,李逸亦自心弦顫抖,心事如潮!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擔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將他怎樣處置,更害怕陷入武玄霜情網之中,焦慮著不知怎樣才能脫離武玄霜的掌握?現在謎語揭曉了,武玄霜也要離開他了,他反而悵悵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難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別之情。

  他急忙避開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長孫泰的肩頭上向谷神翁點首示意,答謝他的慰問。長孫泰剛行得兩步,忽聽得武玄霜的腳步聲又追了上來,李逸不由自已的又回過去,只見武玄霜一手抱著他的古琴,一手拿著他的寶劍,淒然笑道:「我幾乎忘記了,你的隨身琴劍,還留在車中。」

  李逸喉頭哽咽,舌頭打結,含含糊糊的說了「多謝」兩字,聲音如此之輕,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然而他卻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閃過了一線光芒。

  長孫璧替李逸接過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劍,她懷著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卻似絲毫沒有留意她。長孫璧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頭來。

  車聲轆轆,武玄霜已上了騾車走了。李逸好似從夢裡醒來,茫然的望著她的騾車遠去。這幾天來真似做了一場大夢,那是令人心悸的惡夢,又是令人依戀的美夢,然而不管是惡夢也好,是美夢也好,這場大夢終於是結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過了一個念頭,「今生今世,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沒有人向武玄霜道別,大家都有著一股異樣心情。谷神翁輕輕籲了口氣,說道:「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會把李逸這樣輕易的便交給了我們。」

  長孫泰將李逸背回屋內,安置在一間靜室裡,眾人環繞病榻之前,焦慮的在看夏侯堅替他診治的結果,夏侯堅閉目凝神,把了一下脈息,有點奇怪的問道:「你中了那兩個魔頭的暗器,是那一天的事情?」

  李逸道:「有七天了。」

  長孫璧忙問道:「是不是遲了一些?」

  夏侯堅道:「不,他體內氣機流暢,即算沒有我替他醫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過不能恢復武功罷了。」

  谷神翁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樣深湛的內功,大感詫異。李逸淡淡說道:「那大約是武玄霜替我調理的。」

  他極力裝作漫不經意的說出來,然而從他故作平靜的語調中,仍然聽得出他心情的激動。

  夏侯堅在他的肩井穴、天樞穴和風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針,說道:「我用金針替你拔除餘毒,大約半個月的時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復。」

  谷神翁若有所思,問夏侯堅道:「我可以和他說話嗎?」

  夏侯堅道:「他的危險時期已過,稍為用用心神也無妨礙的了。」

  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說道:「李賢侄,我對你甚為抱愧。」

  李逸歎了口氣,說道:「世事變化,本來難測,盡了人力,天意難回,那也是無話可說的了。」

  他以為谷神翁所說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會」的失敗,弄到他做不成盟主而言。谷神翁對這一件事確實也是耿耿於心,不過此際他卻是另有所感,他默然無語,半晌問道:「你是怎樣受了那兩個魔頭所傷的?」

  李逸將那日遇見惡行者與毒觀音的事告訴了他,谷神翁喟然說道:「我也知道這兩個魔頭惡性難馴,可還沒有料到他們竟敢暗害太子,又來傷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沒有將他們潛來的消息告訴你,這,這──」李逸截斷他的話說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你大約是以為這兩個魔頭最多是將太子劫持,不會下此毒手的。裴炎大約也是想如此佈置,想借太子的名義反對武則天。而你呢,則是怕我不贊同此事,可能與那兩個魔頭衝突,故此沒有將你所知的一一言明。」

  其實暗殺廢太子李賢之事,確是裴炎所指使,好把這筆賬寫在武則天頭上,李逸與谷神翁兩人都還未估計到裴炎如是之壞。

  谷神翁歎道:「只此一事,已足見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將起來,倒顯得她們的光明磊落了。」

  「她們」當然是指武則天與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頭有說不出的難過,良久良久,這才說道:「武則天是竊國神奸,縱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舉罷了。倒是武玄霜這個女子,確乎可稱得上是女中英傑。」

  他本來想說的是「俠骨柔腸」四字,話到口邊,方始改為「女中英傑」。長孫璧有點酸意,但她與李逸初次見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孫身份,正在病中。她對李逸的話雖然甚不舒服,卻也不便反駁。

  李逸又道:「幸好英國公徐敬業還是一個正派的忠臣。」

  谷神翁道:「是是非非,我而今也有一點糊塗了。不過我已發誓不再使劍,也樂得脫出是非之場,從今之後,我與世兄交誼仍在,但對你們恢復江山的大業,請恕我無能為力了。」

  李逸想不到谷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連自己也振作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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