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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十一 假作真來真作假

  在秋風蕭瑟之中,李逸經過了崎嶇的蜀道,翻過了川陝交界的高山,這一日來到鄠縣,距離長安,不過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懷故國,西望長安,不勝感慨。這條路因為是通往長安的驛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時分,李逸感到有點饑渴,便停下馬來,走進一間酒肆,要了半斤鹵牛肉送酒。

  那酒肆主人並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視,這時酒肆中只有他一個客人,那酒肆主人上前和他搭訕,聞得他往長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長安求官麼?」李逸笑道:「我失意科場,年年落第,今生是沒有福份做官的了。」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話不是這麼講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時困頓,算得了什麼。」

  李逸又笑道:「世無文王,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長安,但能圖個溫飽,已是心滿意足。」那店主人卻正色說道:「我聽村子裏的一些讀書人說,當今皇帝,雖然是個三截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卻還很能夠用人呢。不過你老無心求官罷了。」

  頓了一頓,又道:「長安比以前更熱鬧了,你老縱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願。」李逸想起以前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彈奏詩經中那篇《黍離》,當時武玄霜就曾取笑過他,說是要帶他到長安去看看「麥田」,看看長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樣荒蕪,如今他聽得這酒肆主人大談長安的繁華熱鬧,觸動前情,良久良久,始強顏笑道:「多謝你的貴言。」心情悵悵,拿著半杯酒黯然無語,只顧倚欄看山。

  那酒肆主人見他似是心情不屬,倚欄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興致的話,倒可以上山一遊,看看古跡。」李逸問道:「這座山有什麼古跡?」酒肆主人道:「這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陽山了,在前幾年,常常有遊人上山去覓伯夷叔齊採薇的古跡呢,這一兩年才少了。」伯夷叔齊相傳是殷末周初的兩位隱士,周武王舉兵伐商,伯夷叔齊曾攔過他的馬頭勸諫。後來商亡之後,這兩兄弟恥食周粟,在首陽山中隱居,採薇而食,終於餓死。

  李逸聽得酒肆主人談起這個故事,更覺黯然神傷,心中想道:「當今之世,像伯夷叔齊這樣的人早已沒有了。怪不得據他所言,這一兩年,連遊客也幾乎絕跡了。」對那酒肆主人說道:「我倒想上山一遊,可惜阮囊羞澀,要趕往長安謀事,沒此閒情逸致了。」

  說話之間,又來了一個客人,這人是個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見,不覺怔了一怔,這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兒見過的?想了一想,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個人的身材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點相似,所以李逸一見之下,覺得好熟。這人衣服光鮮,坐的也是一騎駿馬,面上卻帶著病容,看來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士走進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兩斤牛肉來。」聽他說話,聲音響亮,中氣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樣子。李逸心道:「這人的武功底子不錯,他那焦黃的臉色,想必是生來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態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這面飄來,那酒肆主人道:「相公是到長安去的嗎?」那少年武士點點頭道:「不錯。」酒肆主人道:「這位老先生也是到長安的,你們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問道:「老先生高姓大名。」李逸隨便捏了一個假名說了,那少年武士說道:「小弟姓張,賤號之奇,川西眉山人氏。敢問老先生可是受了朝廷的徵聘入京的麼?」李逸道:「什麼徵聘?」張之奇道:「當今的女皇帝詔令天下各州縣保薦賢良方正之士,奇村異能之人入京候選,老先生尚未知道麼?」李逸笑道:「我身無一技之長,那會徵聘到我。我是上長安謀事,想混一口飯吃的。張兄是受徵聘入京的麼?」

  張之奇哈哈一笑,意態飛揚,不直接答覆李逸這一句話,卻說道:「我也不過到長安碰碰運氣罷了。目下徐敬業已在揚州舉兵造反,我若然僥倖得個軍功,也好博個封妻蔭子。」李逸道:「哦,原來張兄是意欲投軍去的。胸懷大志,可佩,可佩!」語帶譏諷,張之奇卻似聽不出來。

  李逸一路上,都聽得有人談論徐敬業謀反的事,說法紛紜,戰情實況不知如何,便問那張之奇道:「聽說那英國公徐敬業乃前朝老將,善於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從軍,是不是前方已經吃緊了?」

  張之奇哈哈笑道:「徐敬業兵微將寡,那能成得大事?聽說天后已派了李孝逸將軍為揚州道大總督,領兵三十萬南下;又派了左鷹揚大將軍黑齒無常為江南道大總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將程務挺大將軍由單于道調回,領兵十萬,兼程南下。三路夾攻,徐敬業有翅難飛!朝廷募軍,聽說是要抵禦突厥的進犯,並非全為了徐敬業呢。」李孝逸是唐高祖(李淵)的曾孫,李逸的堂兄,李逸聽說他竟然做了討徐敬業的主帥,不由得暗暗傷心。

  兩人話不投機,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覺從面上表露出來。張之奇自覺無味,喝完了酒,不想與李逸同行,便拱手說道:「小弟忙著趕路,請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緣,長安再見。」

  張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結了酒賬,跨馬登程。走了一會,忽聽得前面「嗚,嗚!」的響箭聲,李逸急忙翻身下馬,這條驛道從崇山峻嶺之中穿過,這時正到了險峻的地方,有山坳隔著,看不見前面的情景。

  李逸翻身下馬,立即施展上乘輕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沒脛,怪石嵯峨,李逸躍上一塊巨石,借著石筍遮蔽身子,居高臨下,望將下去,只見那個張之奇正自策馬轉出山坳,山路的那邊迎面奔來了十幾騎快馬,剛才的響箭便是這班強盜發出來的。李逸心道:「這倒奇了,張之奇身上有什麼油水,值得黑道上的朋友興師動眾?」

  張之奇勒住馬頭,轉眼間那夥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張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浩蕩乾坤,你們竟敢攔途搶劫麼?」為首的那兩個漢子跳下馬背,恭恭敬敬的說道:「公子息怒,我們不是強盜。」張之奇道:「不是強盜,何故攔著我的去路?」那兩個漢子躬腰說道:「我家主人有請。」張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誰?」那兩個漢子對望一眼,好似有點詫意,左手的那個漢子說道:「峨嵋金頂之會,公子忘記了麼?我是程通呀!」

  張之奇道:「我不認識你呀!你認錯人啦!」程通尷尬之極,右手的那個漢子說道:「峨嵋之會,人數眾多,公子記不起來,也是有的。見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張之奇道:「什麼峨嵋之會?青天白日,瞎說一通,你家張大爺可還要趕路。」右邊那個漢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公子嗎?」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好,就算你姓張吧,張大爺,我家主人有請!」張之奇怒道:「什麼算我姓張?我明明姓張,你再糾纏,吃我一鞭!」

  李逸聽到這裏,恍然大悟,敢情是這兩個人將張之奇當作他了。一想峨嵋之會,果然有程通這個人,當時跟在那個龍三先生的後面,搶著擠到他的面前,向他通過名姓的。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幾個也有點面熟。敢情他剛才和張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時,喬裝打扮的酒客中就有這幾個人在。李逸心中想道:「這樣看來,他們早已在旁窺伺我了。我現在扮成這個樣子,他們當然認不得我。可是張之奇與我的本來面目,雖然有點相似,亦並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黃的臉色,就與我大大不同,程通沒理由分不出來,他們的主人又是誰呢?」

  李逸這個疑問,張之奇已替他說了。那兩個漢子見張之奇發怒,他們的臉色也沒有剛才那麼恭順了。右手的那個漢子道:「李公子,小人寧願捱你兩鞭,也定要將你請到。我家主人吩咐,不管如何,總得留住你的大駕!」張之奇氣往上衝,一鞭刷下,斥道:「你家的主人是當今皇上麼?有這麼霸道!他叫什麼名字?」程通大聲說道:「春雷動地!」右邊那個漢子接著說道:「飛龍在天!」張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誰管你什麼春雷飛龍,快快滾開!」李逸聽了,卻又是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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