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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八 王孫失意遇魔頭

  像婉兒一樣,李逸也正陷在恩仇惘惘,難以自拔之中。那日他目睹英雄大會冰消瓦解,傷心失意,到了極點,不待終場,便飄然遠引,獨上峰巔。峰下廝殺之聲,漸遠漸寂,耳邊但聽得松風鳥語,流泉琤琮,一片天籟,代替了金戈殺伐之聲。抬頭望去,山巒層起,霧靄迷蒙,但那日輪紅影,卻已在濃露之中透露出來。黑夜將逝,天正黎明,李逸迎著曉風,籲了口氣,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夢裡醒來,熱鬧繁華,早已是風流雲散。山中景色,幽美之極,李逸心頭,卻是紛亂一片,殊不寧靜。想起自己的壯志雄圖,化成灰燼,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踽踽獨行,悄然吟道:「鐵馬金戈懷故國,飄零琴劍又天涯!」

  晨風中忽然送來了銀鈴般的笑聲,李逸怔了一怔,定睛看時,只見一個白衣少女,衣袂飄飄,從後面的山坳閃出,正是昨夜瓦解了英雄大會的那個武玄霜。只聽得她格格笑道:「大英雄,新盟主,你走得太匆忙啦!」

  李逸按劍怒道:「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你就來將我殺了,我拚著劍斷人亡,決不受你欺侮。」

  武玄霜噗嗤一笑,說道:「我好心給你送東西來啦,誰欺負你?」

  李逸一看,只見她手中捧著一具古琴,那正是他隨身背著的東西,想是昨夜混戰之時,失落在戰場上的。武玄霜笑道:「快拿去吧,要不然有劍無琴,你的詩也不應景啦。」

  李逸面紅耳熱,只見武玄霜眉眼盈盈,對他竟似毫無敵意,李逸的脾氣也發不起來。但他昨夜敗在武玄霜手下,如今卻又怎好在她手中接琴,饒是李逸一向瀟灑,這時也不禁露出窘態。

  武玄霜將古琴一拋,笑道:「你還在端著盟主的架子麼?這樣的英雄大會,這樣的盟主,不做也罷。這古琴倒是難得之物,我勸你寧棄盟主,莫棄此琴!」

  李逸不由自主的接過了古琴,「多謝」這兩個字在舌尖打滾了無數遍,還未說得出來,笑聲飄蕩,武玄霜早已走得遠了。

  李逸不自禁的目送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世道大變,女子稱王,朝上有武則天做皇帝,武林中難道也要甘讓娥眉?」

  他心中儘管不服,但想起自己所結識的一班「英雄」若要比起武玄霜來,卻確實是有如塵土之比明珠。想至此處,李逸心中不禁一蕩。

  驀然間上官婉兒的影子接著泛上心頭,李逸好像溺水的人抓著蘆葦一樣,抓著上官婉兒的幻影,一個是溫柔解事的女中才子,一個是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放在一起,確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李逸心中想道:「人生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婉兒是我的知己,她卻是我的仇人!」

  終於是上官婉兒的影子將武玄霜壓下去了。

  對上官婉兒的懷念更加重了他的煩憂,「婉兒,她現在怎麼樣了?她落入了誰人的手中?」

  他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情,上官婉兒突然出現,雄巨鼎去襲擊她,雄巨鼎是個莽夫,他對自己忠誠,他不知道婉兒的來歷,他大約是為了護衛自己才去襲擊她的。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個小丫環為什麼將上官婉兒救了?難道婉兒和武玄霜是相識的嗎?在李逸的心中,武玄霜的影子本來已經給上官婉兒壓下去了,可是由於上官婉兒,卻又不能不令他想起武玄霜來。李逸雖然不知道武玄霜的身份,但武玄霜搗毀了英雄大會,明顯是擁護武則天的人。李逸想道:「若然她知道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她會怎樣待她?會不會將婉兒拿去獻給武則天呢?」

  武玄霜看來不似是狠毒的人,但上官婉兒落在她的手中,總是教李逸放心不下。

  想起了上官婉兒和自己同一的命運,李逸的滿腔怨憤都發洩在武則天身上,是武則天令得他們家散人亡,是武則天令得他們飄零湖海,卻偏偏有這麼多有能為的人去擁護她!「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令天京神器竟屬他家?」

  李逸一腔鬱悶,難以排渲,捧起古琴,便在森林內的山澗旁邊,選了一塊平滑的石頭,權作琴台,理好琴弦,臨流彈奏。

  他彈的是詩經中《黍離》那一篇,隨著沉鬱的琴音放聲歌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遙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這篇「黍離」,說的是周室東遷之後,大夫行役,經過舊日京都。見宮廟宗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若譯成白話,意思便是:

  「黍子齊齊整整,高粱一片新苗。步兒慢慢騰騰,心兒晃晃搖搖。知道我的說我心煩惱,不知道我的問我把誰找。蒼天蒼天你在上啊!是誰害得我這個樣啊?」

  (用余冠英譯句)

  李逸心中充滿故國之思,彈奏起來,蒼涼沉鬱,彈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胸中悶氣,才稍稍宣洩,正自彈到傷心之處,忽聽得有人「噗嗤」一笑,李逸心頭一震,指法驟亂,「錚」然聲響,一曲未終,琴弦斷了!

  李逸推琴而起,一個少女正自林中穿過,不是武玄霜是誰?李逸怒道:「你笑什麼?」

  武玄霜道:「咦,這倒奇了!你有你哭,我有我笑,與你何干?」

  李逸滿腔怒氣,吃她問住,發作不來。武玄霜笑道:「大英雄,你安靜些吧。對不住,我失陪啦!」

  李逸恨恨說道:「誰要留你?哼,你走得越遠越好!」

  武玄霜笑道:「我也不會走得太遠,你要知道我去那兒麼?」

  李逸怒氣未息,道:「誰管你到那裡去?」

  武玄霜道:「我是到你所關心的地方去啊!我要到長安看看,看一看長安的宮殿,是不是已改成了黍地禾田?」

  這幾句話實是針對李逸所彈奏的那篇「黍離」而發,「黍離」篇的歌者,為周室的宮殿變成禾田黍地而悲,但長安的繁華卻更勝於往昔,這明明是譏刺李逸擬於不倫。

  李逸慚怒交迸,方欲反唇相稽,武玄霜一陣大笑,早已去得遠了。李逸靜了下來,忽似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心中想道:「她的諷刺也有幾分道理,武則天並沒有把長安毀滅。治理天下,也確乎有她的手段,這樣一來就更可怕了。」

  想起自己入川,一事無成,徐敬業的起兵,亦未必足恃,心中更是悵惘不安,最後想道:「我懷著孤臣孽子之心,只當問自己是否盡力而為,安計成敗?我還是到揚州找徐敬業去吧。」

  李逸心事如潮,從金頂南面下山,下到千佛頂的時候,忽聽得有嬌笑之聲,迎面而來,李逸怒道:「你又來做什麼?」

  要不是礙著武玄霜是個女子,他幾乎就要破口大駡。

  那知迎面來的卻並不是武玄霜,只見笑聲發處,現出兩個邪裡邪氣的男女,男的是披髮頭陀,虯須如戟,女的卻是姿容冶豔,長眉入鬢,蕩意撩人。李逸呆了一呆,心道:「這兩人豈不是江湖上所傳說的那兩個大魔頭──惡行者和毒觀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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