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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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務甲道:「是呀!」武則天笑道:「那必然是輪值的武士無疑了。若是刺客,豈有埋伏這麼久還不動手之理,何況剛才只有我和宮女在這裏呢。不必大驚小怪,你們出去吧。」程務甲一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讓老太監將他們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兒嚇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從瓦隙縫中張望下去,只見武則天拿起一面鏡子,喟然歎道:「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輕掠鬢邊,似乎是拔掉了幾根新添的白髮,停了一停,問道:「狄卿,我今晚這件案子斷得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真如秦鏡高懸,微臣亦自心服。不過,說老實話,陛下今晚的寬厚,卻是大出微臣意料之外。」 武則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我不過秉公辦理罷了。若有危及國家,害及百姓的,也許我要比你更嚴厲呢。我是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鞭子的人。」狄仁傑點點頭道:「管理國家,本來就要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鞭子。」武則天道:「怕的是老之將至,壞人太多,我不夠精神去對付了。」狄仁傑道:「陛下是太操勞了。」武則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勞,今晚我就將一根鞭子交給你!」說罷果然叫宮女拿了一根鞭子來,那是一條金光燦爛的長鞭,武則天莊重的捧在手裏,站了起來,交給狄仁傑。 狄仁傑惶恐說道:「請問陛下賜鞭之意。」武則天道:「這條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給我的,我現在鄭重的交付給你。你持此鞭,如朕親臨,凡有不法之徒,不論皇親國戚,公侯貴介,你都可以將他鞭打。這兒的知縣就是一個該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將他重重打一百鞭。」狄仁傑接過金鞭,叩頭謝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圖報。」又道:「但願這條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傑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麼?」武則天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確是有點傷心!」狄仁傑道:「太子慘死,可幸主凶已經審出——」武則天截著他的話說道:「我今晚的傷心,不單是為了兒子,也為了李逸,想不到他也與徐敬業一道來反對我。」狄仁傑道:「陛下在長安時派遣了李孝逸將軍為揚州道大總管,他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即將南下,徐敬業再加上一個李逸,我看也算不了什麼。」武則天喟然歎道:「我不是怕李逸搶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後,這江山不知交付與誰?」 狄仁傑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為出此不祥之言?」武則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麼?何必諱言。你是知道的,我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李弘誤服婆羅門毒藥,早已身死。二子李賢,現在又被刺殺;他是死讀書的書呆子,縱然不死,也不能傳以大位。三子李顯庸懦無能,因此我才貶他做盧陵王;四子李旦年紀還小,不過看來也不是個有才能的人。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較有才能的,我曾經想過將來不傳位給兒子而傳給他,如今看來,他的才能不過是用來替他自己以及那些舊日的王公巨族奪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適的人選了。唉,你說我這皇位該傳給誰呢?」 上官婉兒聽得心弦顫抖,想道:「李逸哥哥把她當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卻曾經想過要把皇位傳給他!」只聽得武則天往下續道:「我的侄兒武三思雖然也不是什麼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這幾個寶貝兒子稍為好些,我將他立為皇嗣,你看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該干預。但請陛下三思,自古以來,只有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母后可入祀太廟;未聞有侄兒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廟的。」 武則天道:「我只求江山付託得人,我身後的哀榮,早非所計,其實,武三思也不很適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傳給外姓!」說話之時,雙眸炯炯,瞧著狄仁傑。狄仁傑急忙跪下叩頭,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武則天道:「為何不可?」狄仁傑道:「現在不比堯舜之時,當今之世,皇位一統的觀念,久已深入人心,堯舜可以禪讓,陛下不可禪讓,若然傳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戰禍!」 武則天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方始長長的吁了口氣,僅僅吐出了三個字:「我輸了!」頹然坐下,霎時間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傑是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則天想把帝位傳給他,終於給他的說話打消了。武則天平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每一次她都從艱難之中得到勝利,然而這一次,在皇位繼承的問題上,她終於不能不認輸了。儘管她想不傳子而傳賢,但她扭不轉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 狄仁傑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懼,他懂得武則天的意思,卻極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裝作不懂,惶然問道:「陛下是不是為了徐敬業的謀反而憂慮?」武則天哈哈一笑,道:「徐敬業癬疥之患,有何足慮?防當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佈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業我倒是不怎樣放在心上。只聽說駱賓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頗有文名,卻是有點可惜。將來徐敬業舉兵,那篇討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駱賓王所寫,我倒想先睹為快呢。你務必拿給我看。」狄仁傑應了一聲,再問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嗎?」 武則天眼珠一轉,似是還有什麼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終於揮揮手道:「沒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傑的背影,心中忽覺一片惘然。 狄仁傑走後,宮女稟道:「天后陛下,時候不早,陛下也請安歇去吧。」武則天道:「好,你們去給我收拾一下臥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裏只剩下了武則天一個人,她提起筆來,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幾個字,忽然擲筆長嘆,離座而起,走到階前,來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歎道:「女人做皇帝原來就有這麼多難處!」 上官婉兒捏著匕首,心頭卜蔔的跳,她的殺父仇人,現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發,只要匕首一發——」天呀,她的手指卻顫抖得這麼厲害,她的心思瞬息百變,好幾次下了極大的決心發出匕首,卻仍然發不出來! 忽聽得武則天自言自語說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心,嗯,誰在這兒?」夜靜更深,上官婉兒抖索的聲音終於給察覺了。 噹啷一聲,上官婉兒的匕首跌下地來,她自己也隨著一躍而下,立即又捏緊了第二把匕首! 武則天微露詫異,失聲說道:「果然有一位刺客!」雖出意外,神色不變,打量了上官婉兒一眼,問道:「你拿著匕首,大約是想行刺我了,是嗎?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行刺我!」上官婉兒踏上一步,舉起匕首,匕首抖動不休,好像將要被刺殺的是她而不是武則天,忽聽得「噹啷」一聲,她的第二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則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會和你講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上官婉兒做夢也想不到,她小時候僅僅見過武則天一面,武則天居然還記得她。 武則天仔細的再看了上官婉兒一遍,用充滿喜悅的聲音說道:「不錯。果然是你,是要執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小姑娘!」上官婉兒降生的前夕,她母親曾夢見天神送來一把大秤,說她將生下一個人來,執掌大秤,衡量天下。這件異事曾在宮中普遍流傳,故此武則天對上官婉兒的印象特別深刻。 上官婉兒憤憤說道:「我為什麼要殺你,現在你可以不必再問了吧?」武則天道:「好,咱們坐下來說!」上官婉兒搓著雙手,緊緊的盯著武則天。武則天道:「啊,你心裏不大安靜,是嗎?你願意站著就站著吧!我殺了你的祖父,也殺了你的父親,因此你把我當作不共戴天之仇人!是不是這樣?」 上官婉兒迫近一步,沉聲說道:「你打算拖延時候,可以叫武士進來嗎?我告訴你,我一舉手就可以殺了你。」武則天淡淡道:「你這樣害怕嗎?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把這兩扇門都關上,我暫時做你的犯人,讓你審問吧。」上官婉兒果然依言把兩扇門關上,在關門的時候,眼睛一直不離開武則天,武則天微笑道:「我不會逃走的,我等你來問我這番說話,已等了好多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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