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女帝奇英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一聲長嘯,朗聲吟道:「巾幗有英豪,愧煞鬚眉漢!哼,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弱女子,當真是連我也看不過眼了!」長嘯聲中,身形疾起,照面之間,便將鄒三的狼牙棒劈手奪去,長袖一捲,李七的單刀飛上了半天,劉四這一驚非同小可,長鞭一招「駕乘六龍」,剛剛抖動,那書生罵道:「你這廝最可惡!」五指一拿,抓著了鞭梢,他這動作,快如閃電,劉四來不及鬆手,已被他揮了起來,拍撻一聲,擲出三丈開外,少年書生哈哈大笑,轉身一個蹬腳,又將那個使鐵尺的盜魁踢翻了。

  群盜大驚,紛紛湧上,少年書生罵道:「你們這班寶貝,丟盡了綠林的面子。把兵器給我留下,通通都滾出去!」但見他掌劈、指戳、腳踢、袖捲,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給他沾著的,兵器無不脫手,片刻之間,刀槍劍戟,堆滿一地,所有盜徒,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跑帶跌的都逃得乾乾淨淨!

  上官婉兒又驚又喜,呆呆的望著少年書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見那少年書生狂笑之後,忽而哭出聲來,嗚咽吟道:「山水雖雄奇,豪傑難尋覓,日暮欲何之?吾心自寂寂!」他單人空手,打敗群盜,卻反而豪氣盡消,傷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外,任是上官婉兒絕世聰明,亦覺難解!

  過了好一會子,少年書生的哭聲才漸漸低沉下來,上官婉兒這時心神稍定,走上去道:「你今日大獲全勝,卻何故傷心?」少年書生道:「就因為這班強盜太過不成氣候!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家!」霍子孟即漢初的名將霍去病,他曾輔佐幼主登基,保全漢室;朱虛侯是漢宗室劉章的封號,在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后篡權,殘殺宗室,劉章削平諸呂,重新安定了劉家的天下。上官婉兒聽書生說出了這幾句話,禁不住心頭一震!

  抬起頭來,忽見那書生又換了一副神氣,神采奕奕,眼波流轉,也正在望著自己,上官婉兒臉上一紅,只聽得那書生又吟道:「世運雖移豪傑志,幸逢知己屬紅顏!」上官婉兒道:「你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誰人是你的紅顏知己?」

  那書生招手道:「你過來!」上官婉兒笑道:「我可不敢高攀做你的紅顏知己。」那書生突然將她手腕一帶,左手一舉,輕輕撥開她覆額的雲鬢。上官婉兒性情雖然脫略,卻也給這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怔著了,登時心頭鹿跳,想叱罵他輕薄無禮,卻是舌頭打結,罵不出來。

  那書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錯,你是婉兒!」上官婉兒一怔之下,一個相識的影子閃電般在心頭掠過,就在同一時候,上官婉兒也失聲叫道:「你是世子!」

  那書生放開了上官婉兒,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眼瞧見你時,就覺得好生眼熟,像是在那兒見過似的!但若非瞧見你額角上的斑痕,我還不敢認你呢!」上官婉兒驚喜交集,急忙問道:「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卻扮成這副模樣,在江湖上浪蕩?」那少年書生苦笑道:「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還稱呼我做世子做什麼?我與你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之人,我叫你婉兒,你叫我李逸!」

  原來這個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兄,他和武則天的兒子李弘李賢等人是堂兄弟輩。李世民的帝位是從他哥哥建成手中奪來的,事後內疚於心,故此對哥哥的後人甚為優待。李逸自小便長在宮中。上官婉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宮廷中的文學侍從,上官婉兒小時也常出入宮禁,是以和李逸認得。李逸比婉兒年長七歲,小時候最喜歡逗婉兒玩耍,有一次捉迷藏,婉兒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額角上留下了一個疤痕,李逸剛才撥開她的雲鬢,為的就是要瞧她額角上有沒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華,恍似南柯一夢;今日江湖落拓,儼如隔世重逢。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半晌,上官婉兒嘆口氣道:「我祖父和父親被殺的事情,想來你是早已知道的了?」李逸點點頭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後,逃出宮的。幸而我及早見機,要不然焉有命在?呀,你也許還不知道,就在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連殺了三十六家王親國戚,皇帝宗室被殺的更多,連她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倖免,或被貶謫,或被毒殺,思之令人寒心!」上官婉兒道:「這些事情,我也聽長孫伯伯說過了。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給那女——給武則天迫得逃亡的。」她本來想跟著李逸,將武則天稱做「女魔王」,卻不知怎的,話到口邊卻又改了。

  兩人互相訴說別後的情況,原來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官婉兒一樣,逃到一位先帝大臣的家裏,這位大臣名叫尉遲炯,乃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恭之後,武功卓絕,不在長孫均量之下,交遊廣闊則勝過長孫均量多多。是以這七年來,李逸不但學了尉遲炯的武功,還得了許多名家授他武藝。

  李逸聽上官婉兒說是要去刺殺武則天,沉吟半晌,說道:「宮中防範森嚴,下手不易。再說,她羽翼已成,你殺她一人,亦是無濟於事。」上官婉兒道:「你卻打算如何?」李逸仰天長嘯,道:「我欲糾集天下義兵,掃平妖孽!」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道:「你要舉兵?」想起沿途所見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為了爭回帝位,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

  李逸驀然嘆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擁護這個女魔王,但自開天闢地以來,那有女人稱帝之理?不要說我家與她仇深似海,縱是無冤無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軀,也斷斷不能向一個婦人南面稱臣!」上官婉兒聽了心道:「這口氣和我的長孫伯伯倒是一模一樣。」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話,心中暗笑:「你們不服氣女人稱孤道寡,他們老百姓卻很服貼呢!」想到此處,忽覺這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隱隱作痛。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用霍子孟和朱虛侯的典故,把武則天比作漢朝的呂后,我看是比錯了。」李逸道:「你的見識不差,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官婉兒道:「怎麼?」李逸道:「漢朝的呂后,不學無術,孤陋寡聞,那確是不能與武則天相比。武則天善於用人,雄才大略,不輸於太宗皇帝當年,這一點,她的敵人,連我在內,也都佩服;唯其如此,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無恢復之日。」頓了一頓,說道:「武則天是比呂后厲害得多,可是有一種情形,她卻是和呂后相同,她的權勢並不鞏固!」上官婉兒想起自己途中的所見所聞,對李逸的話,半疑半信,但卻默不作聲。

  李逸道:「你不信麼?你試想武則天雖然厲害,她豈能殺盡先朝的大臣?有許多手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我這次從揚州來,坐鎮揚州的英國公徐敬業已定好了秋後便要舉兵。我來的時候,聽說他正要找駱賓王給他寫討武則天的檄文。」上官婉兒聽李逸說得越來越確實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不錯,她是想刺殺武則天,但這樣的大動干戈,究竟應不應該,她卻是大有疑問。

  李逸又道:「英國公怕獨木難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上官婉兒何等聰明,略略一想,對李逸途中詭異的行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來巴蜀,就是想物色草莽英雄,助你成事?這幾幫盜徒並不是想劫你的珠寶的,而是打聽到了這樣的一個消息,想給你做開國功臣來的,可惜他們當面錯過了!」李逸嘆口氣道:「所以這才叫我灰心,這些綠林中的烏合之眾縱能為我所用,又能成什麼大事?」

  上官婉兒笑道:「這班強盜倒是懷著對你的一片忠心而來。我猜他們之所以要暗殺張老三,大約是因為聽說他要上京告密,卻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麼機密之事,誠恐不利於你,卻不料你反而把張老三救了。」李逸道:「張老三是個苦人,我豈能見死不救?不料因此他們便反而以為我是朝廷的人。」上官婉兒道:「那麼武則天的所作所為也並不是全然錯了。」李逸瞿然一驚,卻道:「若然她不籠絡民心,她又豈能輕易奪得我李唐的天下?」

  上官婉兒問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想探望你的堂兄、廢太子李賢?」李逸道:「是有這個意思。可惜李賢書呆子的氣味太重,雖有反抗母后之心,卻是庸才一個。」忽而又嘆口氣道:「不提這些了,越說越是心煩。婉兒,這些年來,你可曾思念我麼?」上官婉兒道:「我幾日前才做了首詩,唸給你聽。」就是那日在劍閣所做的詩,李逸聽她唸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笑道:「人世之事,實是難料,本來相隔萬里,現在卻結伴同行。」再聽她唸下去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悵然說道:「玉堂金馬,香被錦屏,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了。」

  再聽下去是:「欲奏江南調,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不覺潸然淚下,說道:「江南薊北,僕僕風塵,京華舊夢,何日重溫?確是令人惆悵。」上官婉兒強笑道:「你說過不提這些心煩之事,卻又來了。」

  於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時而豪情勃發,時而鬱鬱寡歡,這種自負是絕世英雄,卻又是落拓王孫的心情,也只有上官婉兒,能夠稍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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