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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牟麗珠回憶當時情景,似乎心中尚有餘悸,繼續說道:「韓紫煙平時是一副大家風範,語不高聲,笑不露齒的。這一聲冷笑,卻是令人毛骨悚然,完全不似她平時模樣。我大吃一驚,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連忙衝進他們的臥房。就在我跨進房門之際,聽得爹爹罵道:我,我明白了,你這賤人!

  「不知是否不願給我知道,爹爹一見我進來,就沒再罵下去。但我從他的凝視我的目光之中,卻感覺得到爹爹是因我這突如其來,以致引起他的焦急驚懼。

  「韓紫煙更是裝出驚惶的神氣說道:『你瞧,你爹病成這個樣子,神智都好像昏迷了,他一直胡言亂語,我也不知他說什麼,這可怎麼是好?』

  「爹爹裝作神智好像忽然清醒過來的模樣,抓著我的手說道:『我剛才在說什麼?』我知道處境危險,不敢說出我已聽見他們在說那『封信』的事情,只說,我好像聽見你在罵媽媽。韓紫煙一副滿懷委屈的神氣說道:我也不知什麼地方不如你爹的意,他竟然罵我賤人!

  「爹爹故意嘆了口氣,說道:「唉,我真糊塗,怎會這樣胡言亂語?麗兒,看來我是不行了,你媽是好人,萬一我不幸去世,你要聽她的話。他口裏這樣說,抓著我的手,手指卻在我的掌心寫了一個『不』字。

  「爹爹平日智計深沉,想不到竟受了這賤人的暗算。但此時我也完全明白爹爹的用心之苦了,他已自知不治,死了之後,我是決計難以和那賤人作對的,他是為了要保全我的性命,才不能不自認糊塗。

  「那賤人大概也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爹爹還有辦法和我暗通消息,或許還以為爹爹仍然受她迷惑,臨終對女兒的吩咐當真是出自衷心,於是面色好了一些,說道:麗兒,你快點給爹爹去請大夫吧,別多說了!

  「爹爹嘆道:用不著了!他在我的掌心又寫了『問劉媽』三個字,看來寫這三個字已是費盡他最後的一點氣力,寫完就垂首瞑目了。

  「韓紫煙作賊心虛,為了表示清白,爹爹去世之後,她仍然請了全米脂最出名的大夫來看,說是爹爹死得這麼突然,她要知道爹爹的死因。也不知她用的是什麼毒藥,大夫一點也看不出來。只能揣測爹爹可能是練功急進,以致暴斃身亡。其後韓紫煙還做了許多表面功夫,她怎樣替我爹風光大葬,怎樣變賣家產給我做嫁妝,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了。我也裝作感激她,不讓她對我有所懷疑。」

  牟麗珠繼續說道:「第二天我就悄悄去問劉媽,劉媽是我親生母親的奶娘,對我們母女最為忠心。我媽去世之後,她待我更是如同孫女一樣。家裏也只有她一個人,早就看出韓紫煙的虛偽,曾經不止一次的提醒我,叫我不可相信那賤人的。

  「劉媽哀痛非常,說道:我本來想把這封信交給你爹的,可惜你爹不相信我的話,還把我罵了一頓。但也幸虧我沒把這封信扔掉。她交給我的那封信就是洞玄子寫的這封信了。」

  雷震子道:「劉媽又是怎樣得到這封信的,你可曾問過她麼?」

  牟麗珠道:「當然仔細問過她了。她說:小姐,你還記得前幾天有個陌生人來咱們家裏找韓紫煙麼?那天恰巧你爹進城去了,第二天方始回來。

  「我說,這事我知道,聽說是她娘家的人。韓紫煙娘家的人每年總要來兩三次,所以我並不覺得特別奇怪。

  「劉媽說道,你不奇怪,我可奇怪,你有沒注意到,她娘家派來的人,很少是相同的人?我可清楚記得,這三年來,只有一個人來過兩次,其他六次來的都是陌生臉孔?

  「我說,她娘家是富戶,僕人很多,每次來人不一樣,那也不足為怪。還是請你快說怎樣得到這封信吧?

  「劉媽說道:那天晚上,天色陰沉,我半夜醒來,記得還有衣服未收,於是我就起來收拾白天所洗的衣服。半夜三更,忽聽得韓紫煙好似在房間裏自言自語。我本就有疑心,此時更兼好奇心起,於是悄悄到她窗下偷看。劉媽自小在我外公家裏,後來又是我媽奶媽,外公教我母親武功,她也曾跟著練過,故此輕功很是不弱。

  「劉媽說道:我看見韓紫煙正在看這封信,可能這封信她已經看過不止一遍了,但此時一看再看,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笑了出來。哼,我雖然不知道這封信寫什麼,但看她那個模樣,就像是淫婦接到了野漢約她幽會的情書。

  「那時我也還未曾拆開那封信看,我說:劉媽,你別說得這麼刻薄。後來怎樣?那時我還以為韓紫煙不致如此,那知待我看過這封信後,才知道確是情書。只是情書也還罷了,它還是有惡毒陰謀的密件!

  「這樣一封信,韓紫煙當然該小心收藏的,何以會落到劉媽手中呢?

  「劉媽繼續說道:那賊人翻來覆去的看這封信,她一面笑一面還在自言自語:好計,真是好計,就在此時,也不知她是否已經發覺我在窗外偷聽,笑聲突然收了,喝道,誰在外面?她竟然從窗口跳出來了。

  「我伏在牆角,連大氣也不敢透。心裏正自躊躇,要是給她發現的話,我怎麼辦?是拼著和她抓破了臉,揭穿她的面目,還是捏造一套說辭呢?主意未定,只覺微風颯颯,她已是從我身旁掠過。她平時裝作只是略懂武功,此時我才知道她的身手竟是如此了得!

  「牆角雖有亂石擋住她的視線,但只要她停下來稍微細心一點察看,一定可以發現我的。但說也奇怪,她好像根本就沒懷疑牆角藏有人,逕自向園中那座假山跑去,她上了假山,四面一看,跟著又在假山洞裏搜查,沒見有人,走出來自言自語道:莫非是風吹樹葉的聲響,我聽錯了?唔,一定是疑心生暗鬼,不會有人跑得這樣快的,聽她語氣,好像是在對著那座假山的方向,她聽到了有夜行人經過的聲息。或許是由於那時我正在專心注意她的行動,我是絲毫也沒有察覺。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替她收拾房間,發覺書架相當凌亂。(說到這裏,牟麗珠加以說明:我爹喜歡讀書,經常是不但書架堆滿了書,地上也是橫七豎八的亂放書籍的。)我想整理一下,但她說老爺的書你莫亂動,你只打掃乾淨就行。

  「我在書架後面打掃,忽然發覺牆角一堆書籍的旁邊,有個老鼠洞,洞口半隱半現的給我發覺一封信,我也不知是不是昨晚她看的那封信,趁她沒有留意,我立即把它藏了起來。

  「依我推測,可能這是天意,要這賤人暴露奸謀,那晚她發覺有夜行人經過的聲跡,匆忙中把那封信放在書架的某本書中,卻不料給老鼠拖了下來,拖進鼠洞去了。還幸老鼠只是咬碎了一片紙角,信上寫的字,一個沒缺。

  「我聽了劉媽說了經過,拆開信來一看!這才知道,那賊人比我想像的更壞,我的處境恐怕也要比我爹爹替我擔心的更為危險!」

  說到這裏,牟麗珠尚未把信的內容說出來,江上雲首先忍耐不住,說道:「牟女俠,你可以把這封信寫的究竟是什麼,告訴我們嗎?」牟麗珠從金逐流手中取回那封信,把眼睛望著他和雷震子。

  金逐流卻把眼睛望著洞真子,說道:「請問貴掌門,這裏有沒有官府中人?」洞真子面上一紅,說道:「白道的朋友,我們只請了一位御林軍副統領歐陽業。那晚歐陽業神秘失踪,我相信在場的是沒有官府中人了。」其實,他是知道海蘭察已經來了的,不過,他當然不敢說出來。

  雷震子憤然道:「事已如斯,即使有鷹爪在場,我看也無須避忌了。牟姑娘,你但說無妨!」

  牟麗珠捏著那封信說道:「我爹已經死了十八年,我也不怕給大家知道,我爹生前,是秘密參加了反清的義軍的。他和祁連山的義軍首領竺尚父是八拜之交,和川石義軍首領葉慕華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這秘密外人不知,但相信金大俠是一定知道的。」要知葉慕華乃是金逐流更是平輩論交的知己。義軍的秘密,他們是不會瞞住金逐流的。

  金逐流說道:「不錯,我可以作證,義軍的朋友,至今還在感激令尊當年對他們的幫忙的。」

  牟麗珠繼續說道:「我爹是人所共知的武林首富,其實他的『家產』卻並非全是他的。有一部分是他替義軍經營的積聚,亦即說那是義軍的軍餉。」

  金逐流道:「有個事實,你還未說出來,據我所知,義軍軍餉不足之時,令尊曾經不止一次把私產拿了出來,補助義軍的軍餉。」

  牟麗珠繼續說道:「我爹給義軍做的是兩件事情,一是接濟義軍軍餉,一是接引取道米脂,前往投奔義軍的各路好漢。也正因此,他贏得小孟嘗之稱。旁人只知道他是慷慨喜客,卻不知他是內裏替義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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