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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不過,他總不能永遠做一個『活死人』。哼,這也是一時糊塗,動錯了念頭,為了逃避他那朋友的迫害,心想他既然誣陷我,我就索性給他一個弄假成真。就這樣糊裏糊塗的躲到御林軍中,托庇於他的軍中朋友。」

  楊華聽到這裏,不覺怒火重燃,心裏想道:「你倒說得輕鬆,做了韃子的爪牙,豈是『糊裏糊塗』四個字就能夠把罪名輕輕開脫的?」楊牧也似乎知道「兒子」的不滿,繼續說道:「他這一念之差,的確是鑄成大錯。不過他還不至於就此喪心病狂,甘願為虎作倀。

  「在他假死之後,他的愛子也給那個狠毒的『好朋友』使人搶了去,消息傳到他的耳中,更是令他氣恨欲狂!」

  宋騰霄和孟元超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對好朋友,楊華早已知道。不由得暗自想道:「原來宋騰霄把我從靈堂搶走,乃是出於孟元超的指使。幸虧我的兩個師傅又把我從宋騰霄那兒劫走,否則我就要落在仇人手上了。」

  楊牧鑒貌辨色,知道楊華已經有幾分相信他的說話,心頭暗喜,繼續說道:「愛子被奪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令他氣恨欲狂,初時他本想倚仗御林軍的朋友之力替他報仇雪恥的,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豈能為了私仇,令自己更為墮落?是以他雖然在御林軍中,十年來卻只是食客的身份,連一個掛名的差事都沒搭上。不錯,他因一念之差,做了錯事,算不得是俠義道,但他也沒有害過一個人。」

  楊牧給自己臉上貼金,卻不知道自己和全大福在雲紫蘿墓前所說的話,早已給楊華偷聽了去。楊華本來已有幾分同情他的,聽到這裏,不由得氣上心頭,暗自令笑:「剛才你還在和那姓全的傢伙商量要把我這個冒牌的軍官捉去領功呢。他說你是什麼海統領跟前的紅人,我雖然沒有瞧見你的臉上的神色,聽你說話的口氣,也知道你是得意非常!」

  楊牧假戲真做,越發演得逼真了。他不知那裏來的一副急淚,他一面抹淚,一面說道:「十年之後,那鏢師的妻子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可還沒有找回。

  「本來是恩愛的夫妻,想不到落得這樣收場。追源禍始,都是他的那個假仁假義的『好朋友』害他的!

  「但最最令他傷心的,他只有一個愛子,這個愛子如今卻不知是落在何方?

  「要是他能夠把愛子找回來,他一定會改過自新。即使不配做俠義道,也要做一個可以令人尊敬的人。」

  楊華心裏想道:「你這話倒說得漂亮,可惜我不是七歲的小孩子了。」

  楊牧生怕他不相信,又再說道:「或許你會這樣的問:為什麼他一定要等待兒子回到他的身邊,方能改過自新?

  「因為他的年紀已經大了,本領又不高強。沒有兒子幫他,他不能逃出敵人掌握。

  「還有他要報仇,但他那個朋友,快刀天下第一,要是他不躲在軍中,只怕難逃他那朋友的毒手。唉,他只能希望有一個有本事的兒子保護他並為他報仇了!」

  說到這裏,楊牧抽眼偷覷「兒子」的面色,卻不知楊華心裏正在想道:「要是你當真有心改過,就算死在敵人手裏,你也應該逃出來。哼,這些話分明是想要騙我!」

  楊牧嘆了口氣,道:「你聽了這個故事覺得怎樣?假如你是那個鏢師的兒子,你又會如何?」

  楊華陡地站了起來,喝道:「一個人走的是陽關路還是獨木橋,只能由自己選擇,不能倚賴別人!假如我是那個鏢師的兒子,他若敢向我一再囉唆,我就要大義滅親了!」說到一個「滅」字,陡地一掌劈出,把一棵松樹打得倒了下來,砂飛石走,比剛才的打碎石頭,更是驚人!楊牧想不到說了一大車子的話,結果仍是如斯。生怕楊華當真就要「滅親」,嚇得慌忙像一條喪家之犬似的,夾著尾巴逃走。

  楊牧去得遠了,楊華的心情兀是有如潮水翻騰,久久不能平靜。

  當然,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楊牧其實並非是他的父親的。

  要是他剛才沒有躲在墓後,親眼看見那幕醜劇,親耳聽見楊牧和全大福那些說話,換了別個地方,別個場合,父子重逢,他知道父親未死,他是應該多麼高興啊!

  但現在他卻是傷心欲絕了。在無意中識破了父親的真面目,原來竟是那樣一個甘心為虎作倀的韃子奴才。

  他在傷心,他在憤恨,他在羞愧……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交結心頭。但他並沒後悔攆走自己的父親。

  但是楊牧說的那些說話,那些說話……

  那些說話像毒蛇一樣咬囓他的心,他不願意去想,又不能不想!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媽決不會像他說的那樣下賤!」他心裏在叫,口裏在叫。當然心裏的說話不會從口裏叫出來。唯其如此——即使在沒有人的地方,他也不能說出心裏的話——他的痛苦是更難忍受了!

  他在狂呼,他在悲嘯。可憐楊牧注入他心裏的毒汁,弄得他幾乎發瘋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忽然間,也不知出自無心,還是由於有意,他的手偶然觸及他身上所藏的那本刀譜,那本天下無雙的孟家快刀刀譜。刀譜上有他母親的筆跡,是他的母親替孟元超抄寫的刀譜。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心裏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信心動搖了。

  一陣冷風吹來,楊華打了一個寒噤,楊牧的聲音好似還在他的耳邊叫道:「追源禍始都是那個狠毒的朋友害了他們的一家的!」

  楊華盡力使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想道:「不錯,孟元超是義軍首領,但義軍之中,也難保沒有害群之馬。說不定他就正是這麼一個好人中間的壞人,俠義道中的敗類!」

  他不能褻瀆自己的母親,滿腔怒火,不由得全都想要發洩在孟元超頭上。

  他拿出那本刀譜,要把刀譜撕成粉碎,驀地心念一轉,想起二師傅的吩咐:「憑你的本領,你是敵不過他的,只有出其不意,使出他的孟家刀法,才能將他打敗。不過你可千萬不能傷了他。」

  楊華把刀譜重新藏好,心裏想道:「我要把刀譜當面擲還給他,用他的刀法將他打敗。不過,二師傅,我可得請求你的原諒,我決不能輕輕放過這俠義道中的敗類!」

  終於,他忍不住叫了出來:「孟元超,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殺掉!」唰的拔劍出鞘,一劍削斷一技粗如兒臂的樹株,好像那枝樹株就是孟元超的腦袋。

  忽地有個清脆之極,宛若銀鈴的聲音冷冷向他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掉孟元超?」

  楊華如在夢中突然給人驚醒,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要不是這個少年穿著男子的衣裳,驟眼一看,幾乎令楊華疑心是傳說中的林中仙女出現。

  以楊華的武學造詣,本來可以眼觀四方,耳聽八方,正因為是在半瘋狂的狀態之中,那少年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發覺。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少年,能夠走到他的面前,方始給他發現,輕功的高明,亦是可見一斑了。

  他這一問,楊華急切間倒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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