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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楊牧不待他把話說完,忙即說道:「是,是,錯的是我,但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行差踏錯的原因嗎?」

  楊華喝道:「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你若還要冒認我的父親,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說到「不客氣」三字,猛地一掌劈下,把一塊石頭劈開兩半,石屑紛飛。他是在發洩自己心中的怒氣,但看在楊牧眼裏,可不由得不膽戰心驚了!

  楊牧著了慌,無可奈何,只好一步一步從楊華身邊退開,喃喃自語:「好、好,我走,我走!有一天你總會明白的。」他希望楊華問他「明白什麼?」但楊華卻沒有問。

  雖然著慌,可又捨不得就此放棄他的圖謀。楊牧退了十幾步,退到楊華不能立即打著他的地方,又再站定,心中暗暗盤算,要怎樣才能說得動楊華。

  其實楊華並非不想知道,他心裏還有許多疑團,這些疑團,只有楊牧才能給他解釋。雖然他也未必會說實話。

  不過,他卻怎能認賊作父?要他認賊作父才能明白真相的話,他寧可永遠也不知道了。

  楊牧盤算已定,咳嗽一聲,說道:「我說一個故事你聽,你盡可以不必把我當作父親,這個故事,你也可以當作是一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卻是真實的故事。」不用畫蛇添足,言中之意,自然是他自己的「真實的故事」了。

  他見楊華沒有開口罵他,心裏放下一塊石頭,於是把編好的故事緩緩說了出來。

  「有一個人,他是名聞江湖的鏢師,本領雖然不是怎麼高強,交遊卻是甚為廣闊,為了吃的是鏢行飯,黑道白道,免不了都有點交情。在俠義道中更有許多他的朋友。」

  楊華暗自思量:「這話大概不假,否則媽當年也不會嫁他。」

  楊牧繼續說道:「不過,他的朋友雖然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一個,這位朋友是個抗清的義士,而且不僅是尋常的俠義道,還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

  楊華聽到這裏,心頭一跳:「終於說到孟元超了。我倒要聽聽他怎樣說孟大俠?」

  「不過那鏢師和這位朋友結交的時候,這位朋友還沒有去小金川,他是鏢師家中的常客。

  「鏢師有個賢慧妻子,也是武林中人。那位朋友每次到他家裏作客,他的妻子也總是親自出來招待的。

  「這鏢師既有賢妻,又有好友,不久又添了一個兒子,一家子本來過得非常幸福。唉,想不到禍起蕭牆,鬧出一樁他做夢也想不到的醜事。」

  聽到這裏,楊華不禁心頭大跳,眼睛發黑,想要掩住耳朵不聽,卻又不能不聽。

  楊牧裝作十分痛苦的模樣,慘笑說道:「原來他的妻子和他這位好友是老相識,他卻不知。這位朋友對他的妻子傾慕備至,在她有了丈夫之後,也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有意和鏢師結交,才好接近她的。

  「或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或許不是。鏢師是不相信他們以前曾有私情的,事後的調查,也沒有證據他們曾是戀人。只恨這位朋友用的手段太過卑鄙。

  「唉,他是人所共知的俠義道,誰想得到他竟是人面獸心。他和鏢師的妻子勾搭上了,鏢師還是被蒙在鼓裏。

  「但事情總是會發作的,有一次鏢師保鏢回來,那次保鏢非常順利,回家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兩天。他發現妻子和他的好友在房間裏……唉!這樣的醜事說出來污我的口,也污了你的耳朵,我可不願繪影繪聲了。」

  楊華幾乎暈了過去,但他可也不敢完全相信這些說話,心裏想道:「孟元超既常來我家,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我雖然年紀小,他『死』的時候,我也有七歲了,像孟元超這樣一個著名的人物,我見過的話,不會記不起來的。」

  楊牧似乎知道他的疑心,跟著說道:「鏢師發現了妻子的醜事,非常痛心,和妻子說道:『我本來可以成全你們,但孩子未滿週歲,要母親的照顧,你待孩子稍大一些,才和我分手如何?』他的妻子痛哭流涕,承認是一時之錯,請丈夫原諒,鏢師本來愛他的妻子,當下和妻子講明,只要她當真悔悟,以後和那人一刀兩斷,他也未嘗不可覆水重收。

  「經過這件事情,鏢師的妻子果然半步不出閨門,又像從前一樣,是個賢慧的妻子。那位朋友也果然遠走他方,沒有再來他家了。」

  他編造的故事倒是沒有破綻,未滿週歲的孩子當然記不起誰是他家常客。

  楊牧一聲長嘆,作出欲說還休的樣子,終於咬咬牙說道:「本以為雨過天晴,那知他們還是餘情未了。過了差不多七年,那位朋友又偷偷的回到他們那個地方。這次,那位朋友更是喪心病狂,竟要引誘鏢師的妻子和他私奔。」

  楊華未滿週歲,再過了差不多七年,那就正是楊牧裝死那年了。楊華皮膚起慄:「媽和孟元超當真會做出那樣的事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楊牧聲音嘶啞,作出不勝悲憤的樣子,說下去道:「那一晚,唉,那一晚,他們在花園裏商量私奔,給鏢師發覺,他那朋友見姦情敗露,先下手為強,一掌把鏢師打翻。幸虧是在鏢師家裏,鏢師的幾個弟子聞聲驚起。那人作賊心虛,在眾人未曾來到之前,慌忙逃走。鏢師才不至遭他毒手。家醜不外揚,鏢師對他的弟子只能說是鬧賊。」

  楊華隱約記得那晚「鬧賊」的事,上半夜有賊人來過,下半夜父親就投繯自盡了。長大之後,總覺得這兩件事情可能有點關連。同時也在奇怪,一個小賊怎的這樣大膽,竟然敢到名武師家裏偷盜?在楊牧現在編造的故事中,則是把武師改為鏢師,避免太著痕跡。但兩者有何關連,楊華可就百思莫得其解了。

  此際,他聽了楊牧編造的故事,方始恍然大悟,原來竟然是這樣一樁他所想不到的「醜事」!但「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不,不!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憤怒、悲傷、羞恥……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楊華渾身顫抖,心裏在叫。

  楊牧正是要他精神崩潰,又再嘆氣說道:「最令得鏢師傷心的是,那人要殺他的時候,他的妻子竟然袖手旁觀,不加攔阻。他被擊倒地上,妻子也沒扶他起來。

  「回到臥房,他的妻子冷冰冰地和他說道:『你做出了不齒人口,令我丟臉的事情,你以為我還能做你的妻子麼?』鏢師本來知道這次是決計不能像上次一樣,和好如初的了,但卻想不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分明做出醜事的是她,怎的顛倒過來說是自己?

  「鏢師願意給她休書,這口氣卻咽不下,便問妻子:『我做了什麼令你丟臉的事,你倒說來聽聽!』他的妻子說道:『你自己做的事情,應該自己明白。江湖上的好漢誰不鄙視你,還用得著我說麼?哼,你可以將他從家裏趕跑,卻不能將他從我的心裏趕開!』說罷,背向丈夫,不再開口。

  「鏢師傷心欲絕,走出書房,一時氣憤,便即自尋短見。他的妻子畢竟還有少許夫妻情份,將他解下。他問妻子,為何不肯讓他死掉,還以為妻子已經有點回心轉意,那知妻子說出一番他意想不到的話。她說:『在我的心裏,我早已把你當作死掉了。以你的處境,最好也是令人相信你已經死掉!但我不忍孩子沒有父親,所以唯有希望你苟且偷生的活下去!』這番話幾乎把她的丈夫氣得再死一次。」

  楊華給他編造的「故事」迷惑,不覺倒是有點同情他了,想道:「倘若這故事是真的話,也難怪他要自盡!」

  楊牧抹一抹眼淚,繼續說道:「當時鏢師悲憤交加,把心一橫,索性成全他們,假裝死掉。他要活下去查究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為什麼那樣說?這裏面是不是另有陰謀?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那位『好朋友』在江湖上散佈謊言,說他當上了朝廷鷹爪。他是黑道白道都有交情的,御林軍中也有他相識的朋友。是以這個謠言從一個武林中人大家都認為是『俠士』的他的那個朋友口中說出來,不僅外面的人相信,他的妻子亦是深信不疑!

  「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倘若他給反清的俠義道碰上,恐怕有口也難分辯。而且據他所知,他的那位『好朋友』害怕醜事傳揚,也是非要把他置於死地不可。他這才懂得,他的妻子叫他裝死,的確還是顧念幾分夫妻情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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