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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楊牧繼續說道:「不過,他的朋友雖然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一個,這位朋友是個抗清的義士,而且不僅是尋常的俠義道,還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

  楊華聽到這裡,心頭一跳:「終於說到孟元超了。我倒要聽聽他怎樣說孟大俠?」

  「不過那鏢師和這位朋友結交的時候,這位朋友還沒有去小金川,他是鏢師家中的常客。

  「鏢師有個賢慧妻子,也是武林中人。那位朋友每次到他家裡作客,他的妻子也總是親自出來招待的。

  「這鏢師既有賢妻,又有好友,不久又添了一個兒子,一家子本來過得非常幸福。唉,想不到禍起蕭牆,鬧出一樁他做夢也想不到的醜事。」

  聽到這裡,楊華不禁心頭大跳,眼睛發黑,想要掩住耳朵不聽,卻又不能不聽。

  楊牧裝作十分痛苦的模樣,慘笑說道:「原來他的妻子和他這位好友是老相識,他卻不知。這位朋友對他的妻子傾慕備至,在她有了丈夫之後,也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有意和鏢師結交,才好接近她的。

  「或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或許不是。鏢師是不相信他們以前曾有私情的,事後的調查,也沒有證據他們曾是戀人。只恨這位朋友用的手段太過卑鄙。

  「唉,他是人所共知的俠義道,誰想得到他竟是人面獸心。他和鏢師的妻子勾搭上了,鏢師還是被蒙在鼓裡。

  「但事情總是會發作的,有一次鏢師保鏢回來,那次保鏢非常順利,回家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兩天。他發現妻子和他的好友在房間裡……唉!這樣的醜事說出來汙我的口,也汙了你的耳朵,我可不願繪影繪聲了。」

  楊華幾乎暈了過去,但他可也不敢完全相信這些說話,心裡想道:「孟元超既常來我家,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我雖然年紀小,他『死』的時候,我也有七歲了,像孟元超這樣一個著名的人物,我見過的話,不會記不起來的。」

  楊牧似乎知道他的疑心,跟著說道:「鏢師發現了妻子的醜事,非常痛心,和妻子說道:『我本來可以成全你們,但孩子未滿周歲,要母親的照顧,你待孩子稍大一些,才和我分手如何?』他的妻子痛哭流涕,承認是一時之錯,請丈夫原諒,鏢師本來愛他的妻子,當下和妻子講明,只要她當真悔悟,以後和那人一刀兩斷,他也未嘗不可覆水重收。

  「經過這件事情,鏢師的妻子果然半步不出閨門,又像從前一樣,是個賢慧的妻子。那位朋友也果然遠走他方,沒有再來他家了。」

  他編造的故事倒是沒有破綻,未滿周歲的孩子當然記不起誰是他家常客。

  楊牧一聲長歎,作出欲說還休的樣子,終於咬咬牙說道:「本以為雨過天晴,那知他們還是餘情未了。過了差不多七年,那位朋友又偷偷的回到他們那個地方。這次,那位朋友更是喪心病狂,竟要引誘鏢師的妻子和他私奔。」

  楊華未滿周歲,再過了差不多七年,那就正是楊牧裝死那年了。楊華皮膚起栗:「媽和孟元超當真會做出那樣的事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楊牧聲音嘶啞,作出不勝悲憤的樣子,說下去道:「那一晚,唉,那一晚,他們在花園裡商量私奔,給鏢師發覺,他那朋友見姦情敗露,先下手為強,一掌把鏢師打翻。幸虧是在鏢師家裡,鏢師的幾個弟子聞聲驚起。那人作賊心虛,在眾人未曾來到之前,慌忙逃走。鏢師才不至遭他毒手。家醜不外揚,鏢師對他的弟子只能說是鬧賊。」

  楊華隱約記得那晚「鬧賊」的事,上半夜有賊人來過,下半夜父親就投繯自盡了。長大之後,總覺得這兩件事情可能有點關連。同時也在奇怪,一個小賊怎的這樣大膽,竟然敢到名武師家裡偷盜?在楊牧現在編造的故事中,則是把武師改為鏢師,避免太著痕跡。但兩者有何關連,楊華可就百思莫得其解了。

  此際,他聽了楊牧編造的故事,方始恍然大悟,原來竟然是這樣一樁他所想不到的「醜事」!但「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不,不!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憤怒、悲傷、羞恥……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楊華渾身顫抖,心裡在叫。

  楊牧正是要他精神崩潰,又再歎氣說道:「最令得鏢師傷心的是,那人要殺他的時候,他的妻子竟然袖手旁觀,不加攔阻。他被擊倒地上,妻子也沒扶他起來。

  「回到臥房,他的妻子冷冰冰地和他說道:『你做出了不齒人口,令我丟臉的事情,你以為我還能做你的妻子麼?』鏢師本來知道這次是決計不能像上次一樣,和好如初的了,但卻想不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分明做出醜事的是她,怎的顛倒過來說是自己?

  「鏢師願意給她休書,這口氣卻咽不下,便問妻子:『我做了什麼令你丟臉的事,你倒說來聽聽!』他的妻子說道:『你自己做的事情,應該自己明白。江湖上的好漢誰不鄙視你,還用得著我說麼?哼,你可以將他從家裡趕跑,卻不能將他從我的心裡趕開!』說罷,背向丈夫,不再開口。

  「鏢師傷心欲絕,走出書房,一時氣憤,便即自尋短見。他的妻子畢竟還有少許夫妻情份,將他解下。他問妻子,為何不肯讓他死掉,還以為妻子已經有點回心轉意,那知妻子說出一番他意想不到的話。她說:『在我的心裡,我早已把你當作死掉了。以你的處境,最好也是令人相信你已經死掉!但我不忍孩子沒有父親,所以唯有希望你苟且偷生的活下去!』這番話幾乎把她的丈夫氣得再死一次。」

  楊華給他編造的「故事」迷惑,不覺倒是有點同情他了,想道:「倘若這故事是真的話,也難怪他要自盡!」

  楊牧抹一抹眼淚,繼續說道:「當時鏢師悲憤交加,把心一橫,索性成全他們,假裝死掉。他要活下去查究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為什麼那樣說?這裡面是不是另有陰謀?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那位『好朋友』在江湖上散佈謊言,說他當上了朝廷鷹爪。他是黑道白道都有交情的,御林軍中也有他相識的朋友。是以這個謠言從一個武林中人大家都認為是『俠士』的他的那個朋友口中說出來,不僅外面的人相信,他的妻子亦是深信不疑!

  「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倘若他給反清的俠義道碰上,恐怕有口也難分辯。而且據他所知,他的那位『好朋友』害怕醜事傳揚,也是非要把他置於死地不可。他這才懂得,他的妻子叫他裝死,的確還是顧念幾分夫妻情份。

  「不過,他總不能永遠做一個『活死人』。哼,這也是一時糊塗,動錯了念頭,為了逃避他那朋友的迫害,心想他既然誣陷我,我就索性給他一個弄假成真。就這樣糊裡糊塗的躲到御林軍中,托庇於他的軍中朋友。」

  楊華聽到這裡,不覺怒火重燃,心裡想道:「你倒說得輕鬆,做了韃子的爪牙,豈是『糊裡糊塗』四個字就能夠把罪名輕輕開脫的?」楊牧也似乎知道「兒子」的不滿,繼續說道:「他這一念之差,的確是鑄成大錯。不過他還不至於就此喪心病狂,甘願為虎作倀。

  「在他假死之後,他的愛子也給那個狠毒的『好朋友』使人搶了去,消息傳到他的耳中,更是令他氣恨欲狂!」

  宋騰霄和孟元超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對好朋友,楊華早已知道。不由得暗自想道:「原來宋騰霄把我從靈堂搶走,乃是出於孟元超的指使。幸虧我的兩個師傅又把我從宋騰霄那兒劫走,否則我就要落在仇人手上了。」

  楊牧鑒貌辨色,知道楊華已經有幾分相信他的說話,心頭暗喜,繼續說道:「愛子被奪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令他氣恨欲狂,初時他本想倚仗御林軍的朋友之力替他報仇雪恥的,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豈能為了私仇,令自己更為墮落?是以他雖然在御林軍中,十年來卻只是食客的身份,連一個掛名的差事都沒搭上。不錯,他因一念之差,做了錯事,算不得是俠義道,但他也沒有害過一個人。」

  楊牧給自己臉上貼金,卻不知道自己和全大福在雲紫蘿墓前所說的話,早已給楊華偷聽了去。楊華本來已有幾分同情他的,聽到這裡,不由得氣上心頭,暗自令笑:「剛才你還在和那姓全的傢伙商量要把我這個冒牌的軍官捉去領功呢。他說你是什麼海統領跟前的紅人,我雖然沒有瞧見你的臉上的神色,聽你說話的口氣,也知道你是得意非常!」

  楊牧假戲真做,越發演得逼真了。他不知那裡來的一副急淚,他一面抹淚,一面說道:「十年之後,那鏢師的妻子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可還沒有找回。

  「本來是恩愛的夫妻,想不到落得這樣收場。追源禍始,都是他的那個假仁假義的『好朋友』害他的!

  「但最最令他傷心的,他只有一個愛子,這個愛子如今卻不知是落在何方?

  「要是他能夠把愛子找回來,他一定會改過自新。即使不配做俠義道,也要做一個可以令人尊敬的人。」

  楊華心裡想道:「你這話倒說得漂亮,可惜我不是七歲的小孩子了。」

  楊牧生怕他不相信,又再說道:「或許你會這樣的問:為什麼他一定要等待兒子回到他的身邊,方能改過自新?

  「因為他的年紀已經大了,本領又不高強。沒有兒子幫他,他不能逃出敵人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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