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牧野流星 | 上頁 下頁


  丹丘生道:「正是。他收了幾個徒弟,霸佔石林,準備重開門戶,與各大名門正派爭雄。為了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得大成,恐怕洩漏風聲,是以不但不許外人踏入石林,附近的土人,也都遭了他的毒手。」

  段仇世心道:「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為嚮導。」說道:「這妖人如此可惡,換了是我,我也要把他除掉。」

  丹丘生道:「可惜我還不能將他除掉。但也幸虧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成,我才能夠將他逐出石林。」

  段仇世道:「如此說來,你還得提防他來報仇了。」

  丹丘生道:「當時他給我傷得不輕,大概還得三年方能恢復功力。」

  段仇世道:「他會不會跑去與你的同門勾結?」

  丹丘生道:「這個我想大概還不至於。崆峒派雖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勉強也還算得是名門正派,怎會和這個作惡多端的妖人勾結?這個妖人生怕別人知道他是孟神通的徒孫,想來也不敢去找崆峒派的。」

  段仇世道:「但願如此。」顯然仍在擔心。

  丹丘生忽道:「段兄,你若是一定要幫我的忙,我倒有一事請托。」

  段仇世說道:「那你說吧。你的事情,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丹丘生笑道:「也用不著你赴湯蹈火,我是想請你既作黃道周,又作徐霞客。」

  出語突兀,段仇世聽得莫名其妙,不覺怔了一怔,笑道:「我是做不來黃道周,恐怕也做不來徐霞客。徐霞客踏遍天下名山,我那有這許多餘暇。」

  丹丘生笑道:「我不是要你雲遊四海。你且聽我先說一個徐霞客的故事。」

  「有個和尚名叫靜聞,據徐霞客所記,他『禪誦垂二十年,刺血寫成法華經,願供之雞足山。』明末崇禎年間,徐霞客與他結伴同行,至湘江遇盜,和尚被打落水,擎經於頂,一頁不失。幸而那強盜只謀財,不害命,徐霞客被劫後,與靜聞一路化緣,至廣西南寧,寄榻於崇善寺。靜聞病死。後來徐霞客攜他的骨灰與血寫的法華經,間關五千餘裡,終於到了雞足山。經供之『悉檀寺』,骨灰也埋在雞足山,並為之立塔。完成了朋友的心願。」

  段仇世讚歎道:「如此交情,真可說是生死不渝了。」

  丹丘生道:「徐霞客有『哭靜聞禪侶詩』六首,寫在『悉檀寺』的經舍壁上,我那年遊雞足山曾經讀過,可惜如今只記得兩首了。我念給你聽:

  「鶴影萍蹤總莫憑,浮生誰為證三生。護經白刃身俱贅,守律清流唾不輕,一簣難將餘骨補,半途空托寸心盟。別時已恐無時見,幾度臨江未肯行。(原詩有注雲:江中被劫,上人獨留刃下,冒死守經,經免焚溺。)

  「同向西南浪泊間,忍看仙侶墜飛鳶。不毛尚與名山隔,裹草難隨故國旋。黃菊淚分千里道,白茅魂斷五花煙。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鵑。(羽生按:此兩詩見「徐霞客記補篇」)

  段仇世擊節贊道:「好,至性至情,真是好詩!」

  丹丘生說道:「我見棄本門,又結強仇,說不定什麼時候死在此地。臭皮囊我是無須勞你把骨灰攜返老家的了,但我寫的崆峒武學發微,卻是花了半生心血,研究本門武學的一點心得,敝帚自珍,在我來說,是等於靜聞和尚珍視他用自己的血寫成的法華經的。」

  段仇世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要我像徐霞客那樣。他替靜聞送到雞足山,你要我送給何人?」

  丹丘生道:「我死後請你把我的遺書送給我的掌門師叔,若然他也死了,就送給繼位的掌門人。你願意嗎?」

  段仇世笑說道:「此事不過舉手之勞,但你胡為出此不祥之言,說不定你會長命百歲,我還死在你的前頭呢!」

  丹丘生哈哈大笑,說道:「你素來豁達,何必忌諱一個死字?你現在沒病沒痛,三個月內,不會死吧?」

  段仇世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也說不定啊!」

  丹丘生正容說道:「段兄,我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你走的時候,我就把這本書給你,請你務必替我了結心願。」

  段仇世見他如此鄭重付託,只好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的同門……」

  丹丘生已知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錯,我被逐出門牆,同門對我不好,但畢竟還是同門。崆峒派的武學,總不能落在異派妖人手裡!」

  段仇世道:「你何不傳給華兒,讓他將來歸還本派?」

  丹丘生道:「我和你一樣,都是並不重視門戶之見的。但我的師叔、師兄、師弟可就不是這樣了。華兒是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弟,又是楊牧的兒子,他身兼三派武功,即使我未曾被逐出本門,收他為徒,也是犯忌。他若然把我的遺書拿去送給掌門師叔,只怕還會連累他呢。」

  段仇世知他說的乃是實情,於是笑道:「好,那麼只能由我來替你以德報怨了。」心裡則在想道:「不過,你尚未知道華兒的身世呢,他可不是楊牧的兒子。」

  丹丘生放下一重心事,繼續說道:「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你此來想必是為了華兒?」

  段仇世道:「不錯。」

  丹丘生道:「論理我是應該把徒弟還給你了,但他只差一年,就可以學全我的這點功夫,你可否再等一年?」

  段仇世笑道:「我並不是向你討還徒弟的。但說句實話,我也不知死在何時,有些事情,他小時候我不能告訴他,現在他十六歲了,我是應該告訴他了。」

  剛剛說到這裡,只見楊華捧著一壇酒,已經走到劍池來了。

  丹丘生說道:「這是我自己釀制的,你聞一聞。」罎子打開,酒香撲鼻。段仇世贊道:「好酒,好酒!」

  丹丘生笑道:「今日須得盡歡,你喝半壇夠不夠?」

  段仇世道:「可惜我的量淺,恐怕不能陪你盡興。莫說一人一半,你喝九份,我喝一份,也已醉了。」丹丘生道:「好,那我做主人的先喝為敬,你隨量吧。」

  楊華在石臺上擺下酒杯,丹丘生笑道:「不用酒杯。」捧起酒罈,湊近嘴邊,宛似鯨吞虹吸,白練似的一條「酒柱」從壇中激射出來,轉瞬之間,就給他喝了半壇。楊華從未見過師傅這樣喝法,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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