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牧野流星 | 上頁 下頁


  段仇世道:「可是為了救華兒一事引起的麼?據我所知,華兒是給你的一位不肖師弟串同了滇南四虎,從我師兄那裏搶去的。後來聽說你曾替掌門師叔執行戒律,把這位不肖師弟逐出本門。」

  丹丘生說道:「原來這件事情你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那就不用我和你再說了。不錯,我是曾為此事,被掌門師叔怪我擅自作主。不過,我之所以不見容於同門,卻也並非只是為這件事情。」

  段仇世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丹丘生搖了搖頭,說道:「家醜不可外揚。段兄,你雖然是我的好朋友,請恕我也不便對你詳言。」

  丹丘生這樣說了,段仇世自是不便追查下去。轉過話題問道:「那麼你是為了不願意見到同門,才躲到這裏的嗎?」心想以丹丘生那麼高傲的性情,不見於同門,甚至無辜被逐,那也難怪他要傷心遁世的。

  丹丘生道:「不是我要躲避他們,是他們要把我置之死地!」

  段仇世聽了此話,不禁駭然。這才知道丹丘生所受的委屈,有更甚於被逐出門牆者。但由於這是丹丘生的「家醜」,他固然不願詳言,段仇世也是愛莫能助。

  丹丘生苦笑說道:「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不讓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我是怕你為我打抱不平!」

  段仇世道:「貴派之事,外人自是不便干預。但令師叔似乎並非不明事理之人,我是否可以替你設法疏通?」

  丹丘生斬釘截鐵地說道:「段兄,你的盛情可感。但這件事情,你最好還是別要多管!」

  段仇世無可奈何道:「我也知道你這個忙我是幫不了的。但你就甘願終老此間了麼?雖然這裏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丹丘生道:「不甘願又怎麼樣,我是認命了。這地方本來是有人住的,二年前我找到了這個地方作為隱居之所,還因此結了一個仇家呢!」

  段仇世道:「那是何人?」

  丹丘生道:「三十年前,有個橫行天下的大魔頭,名叫孟神通,想必你會知道?」

  段仇世道:「聽說他是和前輩武學大師金世遺同一代的人,兩人曾經幾度交手,互有勝負。後來死在女俠厲勝男的劍下。」

  丹丘生道:「不錯,孟神通的故事,武林中人大都耳熟能詳,不過他雖然死了,卻還有中個姓陽的徒孫,苦練他傳下來的修羅陰煞功,恐怕就少人知道了。」

  段仇世不禁又吃一驚,問道:「你說的那個仇家,就是孟神通這個徒孫嗎?」

  丹丘生道:「正是。他收了幾個徒弟,霸佔石林,準備重開門戶,與各大名門正派爭雄。為了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得大成,恐怕洩漏風聲,是以不但不許外人踏入石林,附近的土人,也都遭了他的毒手。」

  段仇世心道:「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為嚮導。」說道:「這妖人如此可惡,換了是我,我也要把他除掉。」

  丹丘生道:「可惜我還不能將他除掉。但也幸虧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成,我才能夠將他逐出石林。」

  段仇世道:「如此說來,你還得提防他來報仇了。」

  丹丘生道:「當時他給我傷得不輕,大概還得三年方能恢復功力。」

  段仇世道:「他會不會跑去與你的同門勾結?」

  丹丘生道:「這個我想大概還不至於。崆峒派雖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勉強也還算得是名門正派,怎會和這個作惡多端的妖人勾結?這個妖人生怕別人知道他是孟神通的徒孫,想來也不敢去找崆峒派的。」

  段仇世道:「但願如此。」顯然仍在擔心。

  丹丘生忽道:「段兄,你若是一定要幫我的忙,我倒有一事請托。」

  段仇世說道:「那你說吧。你的事情,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丹丘生笑道:「也用不著你赴湯蹈火,我是想請你既作黃道周,又作徐霞客。」

  出語突兀,段仇世聽得莫名其妙,不覺怔了一怔,笑道:「我是做不來黃道周,恐怕也做不來徐霞客。徐霞客踏遍天下名山,我那有這許多餘暇。」

  丹丘生笑道:「我不是要你雲遊四海。你且聽我先說一個徐霞客的故事。」

  「有個和尚名叫靜聞,據徐霞客所記,他『禪誦垂二十年,刺血寫成法華經,願供之雞足山。』明末崇禎年間,徐霞客與他結伴同行,至湘江遇盜,和尚被打落水,擎經於頂,一頁不失。幸而那強盜只謀財,不害命,徐霞客被劫後,與靜聞一路化緣,至廣西南寧,寄榻於崇善寺。靜聞病死。後來徐霞客攜他的骨灰與血寫的法華經,間關五千餘里,終於到了雞足山。經供之『悉檀寺』,骨灰也埋在雞足山,並為之立塔。完成了朋友的心願。」

  段仇世讚嘆道:「如此交情,真可說是生死不渝了。」

  丹丘生道:「徐霞客有『哭靜聞禪侶詩』六首,寫在『悉檀寺』的經舍壁上,我那年遊雞足山曾經讀過,可惜如今只記得兩首了。我唸給你聽:

  「鶴影萍踪總莫憑,浮生誰為證三生。護經白刃身俱贅,守律清流唾不輕,一簣難將餘骨補,半途空托寸心盟。別時已恐無時見,幾度臨江未肯行。(原詩有注云:江中被劫,上人獨留刃下,冒死守經,經免焚溺。)

  「同向西南浪泊間,忍看仙侶墜飛鳶。不毛尚與名山隔,裹草難隨故國旋。黃菊淚分千里道,白茅魂斷五花煙。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鵑。(羽生按:此兩詩見「徐霞客記補篇」)

  段仇世擊節讚道:「好,至性至情,真是好詩!」

  丹丘生說道:「我見棄本門,又結強仇,說不定什麼時候死在此地。臭皮囊我是無須勞你把骨灰攜返老家的了,但我寫的崆峒武學發微,卻是花了半生心血,研究本門武學的一點心得,敝帚自珍,在我來說,是等於靜聞和尚珍視他用自己的血寫成的法華經的。」

  段仇世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要我像徐霞客那樣。他替靜聞送到雞足山,你要我送給何人?」

  丹丘生道:「我死後請你把我的遺書送給我的掌門師叔,若然他也死了,就送給繼位的掌門人。你願意嗎?」

  段仇世笑說道:「此事不過舉手之勞,但你胡為出此不祥之言,說不定你會長命百歲,我還死在你的前頭呢!」

  丹丘生哈哈大笑,說道:「你素來豁達,何必忌諱一個死字?你現在沒病沒痛,三個月內,不會死吧?」

  段仇世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也說不定啊!」

  丹丘生正容說道:「段兄,我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你走的時候,我就把這本書給你,請你務必替我了結心願。」

  段仇世見他如此鄭重付託,只好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的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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