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牧野流星 | 上頁 下頁


  丹丘生已知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錯,我被逐出門牆,同門對我不好,但畢竟還是同門。崆峒派的武學,總不能落在異派妖人手裏!」

  段仇世道:「你何不傳給華兒,讓他將來歸還本派?」

  丹丘生道:「我和你一樣,都是並不重視門戶之見的。但我的師叔、師兄、師弟可就不是這樣了。華兒是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弟,又是楊牧的兒子,他身兼三派武功,即使我未曾被逐出本門,收他為徒,也是犯忌。他若然把我的遺書拿去送給掌門師叔,只怕還會連累他呢。」

  段仇世知他說的乃是實情,於是笑道:「好,那麼只能由我來替你以德報怨了。」心裏則在想道:「不過,你尚未知道華兒的身世呢,他可不是楊牧的兒子。」

  丹丘生放下一重心事,繼續說道:「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你此來想必是為了華兒?」

  段仇世道:「不錯。」

  丹丘生道:「論理我是應該把徒弟還給你了,但他只差一年,就可以學全我的這點功夫,你可否再等一年?」

  段仇世笑道:「我並不是向你討還徒弟的。但說句實話,我也不知死在何時,有些事情,他小時候我不能告訴他,現在他十六歲了,我是應該告訴他了。」

  剛剛說到這裏,只見楊華捧著一罈酒,已經走到劍池來了。

  丹丘生說道:「這是我自己釀製的,你聞一聞。」罈子打開,酒香撲鼻。段仇世讚道:「好酒,好酒!」

  丹丘生笑道:「今日須得盡歡,你喝半罈夠不夠?」

  段仇世道:「可惜我的量淺,恐怕不能陪你盡興。莫說一人一半,你喝九份,我喝一份,也已醉了。」丹丘生道:「好,那我做主人的先喝為敬,你隨量吧。」

  楊華在石台上擺下酒杯,丹丘生笑道:「不用酒杯。」捧起酒罈,湊近嘴邊,宛似鯨吞虹吸,白練似的一條「酒柱」從罈中激射出來,轉瞬之間,就給他喝了半罈。楊華從未見過師傅這樣喝法,看得呆了。

  丹丘生有了幾分酒意,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是詩經「黍離」一詩中的句子,是寫一個流浪者訴他的憂思的,丹丘生語調蒼涼,段仇世聽了也是不禁引起感觸。丹丘生把酒罈一頓,說道:「段兄,你是知我的人,喝酒,喝酒!」

  段仇世喝了兩大口,擊石而歌:「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這是詩經「柏舟」一詩中最後的一節,譯成白話詩的意思是:

  問過月亮問太陽,
  為何有光像無光,
  心上煩惱洗不淨,
  好像一堆髒衣裳。
  我手按胸膛細細想,
  怎得高飛展翅膀?

  (按:此詩有不同譯法,這裏是根據余冠英的「詩經選譯」。)

  他以詩相答,寓有與丹丘生互相勉勵的意思。丹丘生哈哈一笑,說道:「段兄,不能奮飛的是我,我是該細細的想一想了。至於你,你不用我的鼓勵,已經是在展翅高飛了。喝乾這罈酒吧,我祝你鵬程萬里!」

  段仇世道:「道兄,我也祝你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但請恕我,我可不能陪你再喝啦!」

  少年不解愁滋味。楊華對他們的說話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卻也隱隱感到兩位師傅都似有著滿腹牢騷。

  丹丘生道:「對,你還有話要和華兒說呢,我不勉強你喝了。」捧起酒罈,把剩下的酒喝得乾乾淨淨,酒意更是有了七八分了。楊華正在渴望知道大師傅及母親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說話的機會,便即問道:「對啦,大師傅究竟怎麼樣了,你告訴我吧。還有我媽的消息,二師傅你可知道?我想她一定會到處尋找我的。」

  段仇世心痛如絞,緊握著楊華的手,說道:「華兒,我希望你做個硬漢,你答應我。」

  楊華怔了一怔,不解師傅何以先說這個,答道:「我當然要做個鐵錚錚的硬漢子,媽和大師傅自小也是這樣教導我的。」

  段仇世道:「好,好孩子,那麼我告訴你,你要挺得住!令堂和你的大師傅,都、都死啦!」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靂,把楊華震得雙眼翻白,眼淚都流不出來,竟是呆了!段仇世沉聲說道:「華兒,醒醒!你要不要幫他們報仇?」

  楊華這才「哇」的一聲,哭得出來,哽咽問道:「是誰害了他們的。」

  段仇世道:「下手害你大師傅的滇南四虎,一個個都已給我殺掉了,害你母親的仇人,你母親在臨死之前,也已親手報仇了。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仇人。」

  楊華道:「那人是誰?」

  段仇世緩緩說道:「是滿洲韃子的朝廷,你要知道,這不是私仇,殺害他們的仇人,都是清廷的鷹犬!」

  楊華茫然道:「那我應該怎樣報仇?」

  段仇世道:「清廷只知搜刮民膏,欺壓百姓,它不僅是害死你母親的仇人,害死你大師傅的仇人,還是全國老百姓的仇人,連同滿族的老百姓在內!外面有許多抗清的義士,你將來應該和他們站在一起,這才報得了國恨家仇!」

  楊華一咬牙,說道:「二師傅,我一定聽你的話去做!」傷心之極,不由得放聲大哭。

  丹丘生忽地哈哈大笑三聲,喝道:「不許哭!」

  楊華吃了一驚:「難道師傅瘋了?」只聽得丹丘生說道:「人誰無死,我還巴不得像他們這樣死呢!有的人長命百歲,庸庸碌碌過了一生,活著對人也沒好處,只不過是個蛀米大蟲;有的人雖然年紀不大就死掉了,他們的死卻是重於泰山,對別人有很大的好處。你願意做那一種人!」

  楊華聽得熱血沸騰,不假思索地便即說道:「當然願意做後一種人!」

  丹丘生哈哈大笑,說道:「著呀,那你正該為著有這樣一個好媽媽和好師傅而自豪,因為他們正是這一種人?還哭什麼呢?哭壞了身子,能夠幫你報仇麼?」

  楊華拭乾眼淚,說道:「是,我不哭!」

  丹丘生便說道:「對,這才是好孩子!」想起自己一生蹭蹬,事與願違,哈哈大笑之後,眼眶裏反而不覺隱有淚光了。

  段仇世柔聲說道:「華兒,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楊華道:「是,請二師傅吩咐。」

  段仇世道:「你還有一年,才能跟你的三師傅學成武藝,到時我或者會來接你,但也可能不會再來。你要好好利用這一年的時間。」

  楊華道:「二師傅,你為什麼不在這裏和我們同住?」

  段仇世道:「因為我在外面還有緊要的事情。」一面說話,一面拿出一本殘舊的抄本,黃色的封面上寫著「孟家刀譜」四個篆字,交給楊華。楊華好生納罕,問道:「孟家的刀譜?二師傅,你給我作什麼?」

  丹丘生愛武成癖,一見這本刀譜,不由得吃了一驚,雙眼發亮,說道:「這個孟家,是不是三河縣那家孟家?」段仇世說道:「不錯。」丹丘生瞪大了眼睛,說道:「孟家快刀,天下第一,這本刀譜,你從何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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