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鳴鏑風雲錄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辛龍生道:「也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隨便和你聊聊。聽說你跟了韓大維數十年,我對韓老前輩也是心儀已久的了。可惜我到洛陽之時,正碰著韃子圍城,沒機會見著他。」

  展一環道:「辛少俠可聽到有關我家小姐的消息?」

  辛龍生道:「聽說韓姑娘到了金雞嶺了,不過在我和柳女俠會面之時,她還未到,我是後來聽人說的,大概不會是假。」

  接著說道:「對啦,提起了你家小姐,我倒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家小姐是不是許配給揚州穀家的?」

  展一環心想:「這件轟動江湖的大事,他當時雖然尚在江南,但也不會沒有所聞之理。他想必是要向我打聽穀嘯風和他的奚姑娘的關係。這倒叫我為難了。」

  展一環想了一想,說道:「不錯。我們小姐本是許配給穀若虛的兒子谷嘯風的,但這個人我可是不想再提他了。」

  辛龍生道:「為什麼?」

  展一環道:「此人忘恩負義,不值一提。而且聽說他已經死了。」

  辛龍生道:「是麼?但我有一個相識的朋友曾經見過一個人,好像是他呢!」

  展一環怔了一怔,說道:「真的?」

  辛龍生描繪了穀嘯風的相貌,道:「我那位朋友前日在西湖曾見到這樣的一個人,偶然和我談起,他說他以前見過穀嘯風,但非熟識,不敢斷定是不是他。他叫我設法打聽一下,倘若真的是穀嘯風來了,倒不妨請他加盟咱們的義軍呢。」

  辛龍生不願說出來他親眼見到,故意隱約其辭,但展一環老於世故,已經猜到了幾分,說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樣,這也不足為奇。即使穀嘯風當真還活在人間,這個人也值不得辛少俠與他結交。」

  辛龍生是個聰明人,一聽得展一環這麼說,就知自己所碰上的確是穀嘯風無疑。他本來就心有所疑的了,如今不過是求得證實而已。知道了所料不差之後,心頭不覺如同墜了鉛塊一般,十分沉重。

  辛龍生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說穀嘯風那次之鬧婚變是因、是因玉瑾而起,此事,此事──」

  展一環道:「穀嘯風此人薄情寡義,拋棄了我家小姐,縱然他是死了,提起來我還是痛恨他的。奚姑娘或許曾受過他甜言所誘,但辛少俠你可放心,他們並沒有鬧出什麼事情。那次百花谷之圍解後,他們是並不在一處的。如今事過境遷,我勸辛少俠也不必和奚姑娘再提此事了。」

  展一環約略談了一點關於那次圍攻百花穀之事,雖然簡略,但卻比辛龍生從奚玉瑾口中知道的多了許多。

  辛龍生心裡想道:「原來他們之間的感情比我想像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頭越發感到沉重了。

  展一環道:「辛少俠,你不會怪我多嘴吧?」

  辛龍生道:「那裡的話,你不把我當作外人,肯和我說,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只是穀嘯風如果當真未死的話,只怕也瞞不過奚姑娘。」

  展一環憤然道:「倘若他竟敢來到此處,我有辦法對付他!」

  辛龍生探出展一環的態度,知道他是完全站在自己這邊,倒是始料之所不及的一個意外「收穫」,當下說道:「也不必令他太過難堪。嗯,不知不覺天快亮了,展大叔,你回去歇息吧。」

  辛龍生自己可還不想睡覺,事情真相已經清楚,困擾他的問題卻還沒有解決,「我要不要告訴玉瑾呢?谷嘯風初到江南,人地兩生,除了一個展一環可以給他通消息之外,料想他也不能找到第二個可以接近玉瑾的人了。但我若與他串同來瞞騙玉瑾,這又豈是大丈夫所為?」

  想至此處,不由得心亂如麻,躊躇莫決。

  辛龍生可不知道奚玉瑾此時也正是像他一樣,心亂如麻!婚期越來越近,奚玉瑾這幾天晚上都沒有好好睡過,今天晚上照例的又失眠了。

  佳期愈近,心情愈亂,奚玉瑾睡不著覺,倚欄望月,只見新月如眉,掛在林梢,遠聽松風如嘯,流泉如咽,山中夜景,本是幽美異常,但給奚玉瑾的感受,卻是倍添惆悵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不知怎的,奚玉瑾突然想起了蘇東坡這兩句詞來。往事歷歷,都上心頭,多少個花月良宵,曾與谷嘯風一同度過?但如今卻只有她倚欄望月了。

  「今晚的月色雖佳,總是比不上百花穀中的月色!」

  奚玉瑾喟然興歎,心裡想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唉,這本來是我時常禱告蒼天的祝願,如今這祝願也似幻夢般的破滅了!

  「還有三天就是我和龍生成婚的日子了,這些往事,我也實是不該再去想它了。」

  奚玉瑾歎了口氣,掩上窗門,百無聊賴,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翻閱。

  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號稱「鐵筆書生」,家中藏書甚豐,奚玉瑾拿起的這本是南宋詞人姜白石的詞集,隨手一翻,恰好翻到姜白石那首著名的《揚州慢》,前面一段「小序」雲:「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詞雲:「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裡,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詞是姜白石在淳熙(宋孝宗年號)三年寫的,其時距離金主完顏亮南侵在江淮給虞允文打敗的「採石磯」之戰已有十六年了,姜白石路過揚州,見景物蕭條,戰爭留下的創痕依稀猶在,因此頓興廢池喬木之感,因賦此詞。詞中有對亂世的感傷,有對故人的懷念,更有對往事的愴懷。

  對奚玉瑾來說,這首詞還有一段令她傷心的事,原來穀嘯風曾經與她剪燭西窗,一同讀過這首詞的。

  當時窗外的月色也像今晚一樣美麗,穀嘯風掩卷興嗟,對她說道:「亂世離合,亦屬尋常,不知咱們……」

  奚玉瑾連忙掩著他的口道:「咱們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不許你胡思亂想。」

  放開了手,穀嘯風這才笑道:「但願如你所言。假如有一天,我像這首詞中所說的那個人一樣,到了揚州,卻找不著往日的意中人了,那真是不敢想像的事!」

  「唉,想不到嘯風昔日的戲言,如今竟成了事實!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今晚的月色如何?他若是還在人間,又與誰人同賞?

  「穀嘯風若是還在人間,還在人間……哎,還在人間──」

  想至此處,奚玉瑾突然心頭一震,不由得就想道:「對啦,他若然還在人間,我可如何是好?」

  本來她是滿懷傷感的在「追念」穀嘯風的,剛才她只是從今晚的月色想到揚州的月色,因而才想到「他若是還在人間,又與誰人同賞?」

  這只是作為一個絕不可能成為事實的「幻想」來抒發自己的哀思,並非她真的有這個疑問。但現在她突然心頭一動,不覺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穀嘯風的噩耗,她只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的。不錯,她曾經到過穀嘯風出事的地點青龍口查看過,當時還有一個傷重尚未斷氣的丐幫弟子,在臨死之前告訴她,穀嘯風「確是」被一個蒙古軍官射死的,但她也曾仔細看過戰場上遺留的屍體,可並沒有發現穀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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