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鳴鏑風雲錄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谷嘯風這幾句痛心的說話,正是以古喻今,內含深意的。要知宋室南遷之後,岳飛也曾奉過皇帝的御旨,「剿滅」過太湖的「水寇」楊么,而楊么當年正是抗金的一支最得力的義軍。不過岳飛畢竟還是個愛國的將領,雖然做了這樣一件大錯事,後來在大敵當前之際,他卻能與一些義軍的首領聯合,共抗金兵。是以後人評功論過,覺得岳飛還是功大於過,對他給以應有的尊敬。

  谷嘯風這幾句話是把秦檜比作韓侂胄,把現今朝廷的政策與當時相提並論的。當時的宋高宗和秦檜要岳飛「襲匪」,如今也是一樣。而當時的太湖義軍首領楊么,也就等於今日的太湖七十二家總寨主王宇庭一樣。但可惜連岳飛這樣的一個將領,今日已是沒有了。

  白逖正容說道:「老弟不必灰心,歷史不一定就會重演的。即使當真那樣,咱們也須盡力而為。」

  谷嘯風冷靜下來,說道:「老前輩說得是。」

  白逖接著說道:「如今蒙古南侵的危機比當年金虜南侵的危機更甚,小朝廷在生死關頭,即使畏敵如虎,也會給迫得非加抵抗不可。韓侂胄雖然是個弄權的奸相,但和秦檜畢竟也還是有點不同。秦檜是金人放回來的奸細,做朝廷的官,替韃子辦事,韓侂胄尚未至於這樣。至於說到抗敵的將領,今日雖然是沒有岳飛韓世忠這樣的大將,但中下級的將校,卻也有不少是要抵抗外敵,不願『剿匪』的人。不過,你大概不能在這裏多住兩天的了,否則我倒可以設法讓你結識幾個這樣的將領。」

  谷嘯風點了點頭,說道:「我是初到江南,情形不熟,信口雌黃,尚盼老前輩多予教導,以開茅塞。」

  白逖道:「你說的也有一大半是事實,所以現在就須我們盡力了。我這次出來,是和文逸凡、王宇庭兩位商量過的。我之所以不惜屈身做韓侂胄的門客,所為何來,想必你也能猜想到了。」

  谷嘯風道:「敢情老前輩是要做朝廷與義軍之間的調停人,說服韓侂胄與義軍合作,不要把官軍用於『剿匪』,大家聯合,共抗外敵?」

  白逖說道:「不錯,正是這樣。」

  谷嘯風道:「韓侂胄可肯依從?」

  白逖說道:「前途荊棘尚多,不過大勢所趨,韓侂胄即使不能完全依從,也必將被迫答應我們一部分的條件。目前正在初步磋商之中。」

  谷嘯風恍然大悟,說道:「辛龍生昨晚在外西湖與老前輩相會,敢情就是代表他的師父,來作磋商?」

  白逖道:「不錯。我是充當韓侂胄的密使,與江湖人物及義軍首領接頭的人。不過,韓侂胄只知我與這些人認識,卻不知我其實也就是他們的代表。時機尚未成熟,韓侂胄也是不敢洩漏風聲,讓朝廷知道的。」

  谷嘯風笑道:「怪不得這個秘密,韓侂胄對他的護院也要隱瞞了。」

  白逖說道:「辛龍生走了不久,太湖的王宇庭就有使者到來,說起韓光銳送你渡江之事,可惜當時還不敢斷定你就是那個人,王宇庭的使者來去匆匆,來不及等你醒來相見了。」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谷嘯風道:「我在此不便久留,實不相瞞,我也是替北五省的綠林盟主柳女俠來和江南盟主文大俠聯絡的,時候不早,我想告辭了。」

  白逖道:「你知道文大俠的住址麼?」

  谷嘯風道:「韓老前輩已經告訴我了。」

  白逖道:「文大俠的住處離此不遠,大概只是大半日的路程,不過他住在山中,為了免得你費神尋找,我叫人送你前往如何?」

  谷嘯風因為昨晚和辛龍生有了這一點小小的「過節」,心裏又想親自先去見一見奚玉瑾,便說道:「不必了,我到了中天竺,找一個樵夫問路便行。韓老前輩說,山中的樵子,都是知道文大俠住處的。」

  白逖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吧。」接著笑道:「聽說過兩天就是辛龍生訂婚的喜日,他的那位姑娘是揚州百花谷奚家的女兒,名叫奚玉瑾,你們都是同一州邑的武學世家,想必知道這位姑娘吧?你此去正好趕得上喝他們的喜酒。」

  谷嘯風滿懷感慨,勉強笑道:「不錯,我是認識這位奚姑娘的,此來正是來得合時了。」

  白逖哈哈笑道:「你喝了他們這杯喜酒,彼此之間的芥蒂也就可以冰消了。嘿嘿,行走江湖,總是難免要碰上一些誤會的。」他說的是昨晚之事,卻不知谷嘯鳳想的卻是與奚玉瑾的往事。

  谷嘯風心中苦笑,暗自想道:「我與奚玉瑾之間的誤會,只怕是永遠沒有解釋的機會。她如今是就要訂婚的人了,我、我還能夠和她說什麼呢?」

  白逖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叫小徒送你出去,免得那些守衛囉唆。」

  剛說到這裏,恰好他那個徒弟就回來了。谷嘯風和他敘話,互通名姓,這才知道他名叫嚴壯,是白逖的第二個徒弟。大徒弟岑堅在太湖王宇庭的手下當一名頭目,早已出師。

  嚴壯笑道:「谷兄,你的獨門點穴委實厲害,我費了許多氣力,方始能夠解開。史宏這廝內功本是頗有造詣的,穴道解後,仍是委頓不堪。」接著笑道:「史宏這廝把你恨得牙癢癢的,恐怕他還不肯就此甘休呢。」

  白逖哼了一聲說道:「他敢怎樣?」

  嚴壯說道:「他當然不敢和師父你老人家作對,不過谷兄在此人地生疏,也得提防他陰謀加害。」

  谷嘯風道:「多謝嚴兄關照,我現在就走,準備到文大俠那兒。」

  嚴壯與他年紀相若,意氣相投,說道:「可惜你不能多留兩天,不過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也好。到了文大俠那兒,史宏再狠,也是無所施其技了。好,我送你出去。」

  後門的守衛見是嚴壯送客,不敢盤問,但另外有個衛士,卻似躲在假山石後向他們偷看。谷嘯風的目光偶然一瞥,發現此人,他立即就躲進假山洞裏。在這一瞥之間,谷嘯風驀地心頭一動,這個人似乎是在那裏見過的,但因匆匆一瞥,看得不很清楚,卻想不起這個人是誰了。

  出了相府,谷嘯風便與嚴壯道別,獨自沿著湖濱走去。中天竺在靈隱山之西,靈隱山下的「靈隱寺」也是西湖名勝之一。谷嘯風昨晚只是遊了西湖,西湖附近的名勝他還未曾遊覽,心裏想道:「可惜昨晚鬧了這檔事情,如今只好走馬觀花,待他日有空,再來領略西湖的佳趣了。」

  早上的西湖和夜間的西湖又有不同,麗日晴天之下,湖光瀲灩,令人胸襟一爽。谷嘯風默唸蘇東坡那首出名的吟詠西湖的詩:「湖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心裏想道:「坡翁此詩,真是說得不錯。可惜如今南宋朝廷,不思振作,只知在西湖尋歡作樂,卻是令得『西子』蒙羞了。」

  早上遊人甚少,湖中只有幾隻畫舫。谷嘯風正自游目騁懷,忽聽得有美妙琴聲隨風飄過湖面,琴聲清越之中帶著幾分蒼涼。谷嘯風心裏想道:「這人倒似乎和那些俗客不同,端的彈得一手好琴,令人俗念頓消。」

  琴聲來自一隻畫舫,谷嘯風抬眼望去,只見珠簾半捲,船中有兩個淡妝少女,隱約可見。一個彈琴,一個在旁邊正在焚起一爐檀香。

  谷嘯風暗自想道:「這兩個姑娘倒是雅人。」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站立的少女說道:「侍梅姐姐,你的瑤琴彈得越來越好了!」

  彈琴的那個少女停了下來,說道:「差得遠呢,莫說比不上我的主人,就是侍琴姐姐,我也比她不上。」

  那少女道:「那位侍琴姐姐?」

  侍梅說道:「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位奚姑娘呀,她曾經在我們那裏充當過丫頭,這事說來倒是非常有趣。侍琴是我的主人給她改的名字。」

  那少女道:「對,昨晚你說那位奚姑娘的事情,吞吞吐吐,只說了一半。可令我心癢難熬呢。我最喜歡聽故事,最恨的是別人賣關子,你把她的故事說全了好不好?」

  侍梅嘆了口氣,說道:「這故事可是還沒有結局的呢,而且在這裏也不方便和你說。」

  那少女道:「好,那麼今晚回去,你再和我說。沒有結局的故事,我也愛聽。」

  谷嘯風聽了她們的談話,不禁大吃一驚。奚玉瑾曾經冒充過辛十四姑的丫頭之事,他是聽得韓珮瑛說過的,「莫非她們所說的這位姑娘就是奚玉瑾?」谷嘯風心想。

  谷嘯風猜得不錯。原來這個侍梅正是辛十四姑那個暗戀辛龍生的侍女,第一個把辛龍生和奚玉瑾訂婚的消息告訴韓珮瑛的也正是她。不過在韓珮瑛說給谷嘯風聽的時候,她卻沒有提起侍梅的名字,也不知道奚玉瑾就是「侍琴」。

  谷嘯風情懷歷亂,心神不定,想與她們攀談,又怕冒昧。

  侍梅道:「龍姑娘,你給我唱一支曲子好不好?你的歌喉,我是十分欣賞的。」

  那少女笑道:「在這裏唱曲?你別叫我獻醜吧。」

  侍梅道:「怕什麼?又沒有多少遊人。古人說對景當歌,西湖風景還不夠好嗎?」

  那少女道:「好吧,那麼你給我彈琴。」

  侍梅調好琴弦,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那個姓龍的少女輕啟珠唇,和著琴聲唱道:

  登臨縱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
  綵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
  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荒煙芳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這是北宋名臣王安石所寫的《金陵懷古》,調寄《桂枝香》的一首詞。王安石執政之時,宋朝已是國勢日弱,常受外敵欺凌的了。故此詞中感今懷古,對景興嗟,充滿了沉鬱蒼涼的情緒。

  谷嘯風暗自嘆道:「『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這不正是今日的西湖情景嗎?嗯,這兩位姑娘不但風雅,且還是有心人呢!」正是:

  後庭遺曲嗟商女,逝水繁華感客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