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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那老者搖了搖頭,說道:「不錯,這裏是韓侂冑的相府,老夫也是他的門客,不過卻並非如你所說的是替他看門護院的鷹犬!」

  谷嘯風道:「那麼,你在這裏做什麼?」

  那老者道:「說來話長,你隨我來。」

  谷嘯風有點遲疑,那老者笑道:「我若要想傷你,何必多費心思安排圈套。好,你既不放心,那我就多告訴你一件事情,太湖七十二家水寨的總寨主王宇庭剛剛派了一個人見我,說起了你。說你前幾天是由他的副總寨主韓光銳送過長江的,他們託我照料你。有這麼一件事嗎?」

  如果這老者不是俠義道的人,王宇庭、韓光銳決不肯將這件事告訴他,還託他照料谷嘯風的。是以這老者這麼一說,谷嘯風自是不能不相信他了。

  谷嘯風插劍入鞘,道:「如此說來,這可真是一場誤會了,請恕晚輩無知之罪!」

  那老者笑道:「應該向你道歉的是我。昨晚在外西湖,我已看出你用的是七修劍法,卻未能制止辛龍生對你動粗,委屈了你。」

  谷嘯風面上一紅,說道:「那位辛少俠呢?」

  那老者道:「他回去了。他是代表他師父來赴我的約會的,韓光銳送你過江之事,他並不知道,你不可怪他。」

  谷嘯風道:「晚輩豈會怪他,只怪自己學技不精!」他糊裏糊塗的敗在辛龍生之手,覺得十分冤枉,說了起來,胸中仍是餘憤未消。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他少年好勝的心事,但卻也不再說什麼,當下走在前面引路,將谷嘯風請進他的房間。

  房間佈置得十分簡樸,一床一几兩張椅子,几上一張古琴,除此之外,就是空無所有的蕭條四壁了。谷嘯風心裏想道:「他住在相府之中,住的卻是這樣一間簡陋的房子,就憑這一點已是可知,這位老前輩必定不是貪圖富貴的人!」

  坐定之後,谷嘯風施了一禮,說道:「不敢請教老前輩高姓大名。」

  那老者道:「老夫姓白,單名一個逖字,你大約不會知道我的。不過,我與令尊卻也曾經有過一段淵源呢!」

  谷嘯風的父執之輩,並無白逖其人,也未聽他父親說過有這麼一個相識,便問他道:「原來老前輩和家父是早已相知的麼?家父早逝,小侄無知,真是冒犯了。」

  白逖笑道:「也怪不得你不知道,你的父親只怕也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谷嘯風詫道:「白老前輩是怎樣和家父結交的?」

  白逖笑道:「還談不上結交二字,三十年前,我與令尊在揚州某酒家見過一面。他可曾對你說過那個行徑古怪的白衣少年?」

  谷嘯風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老前輩就是家父其後十多年來所想找尋卻沒有找著的那位少年英雄!」

  白逖捋了捋三綹長鬚,笑道:「老夫如今已是年已六旬了,對少年時候的孟浪也頗為後悔呢!少年英雄的稱號,如今是該讓給你了。」

  那件事情是這樣的——

  三十年前,谷嘯風的父親谷若虛正是像谷嘯風現在這樣,在江湖上剛是聲名鵲起的時候,大江南北,無不知道有這樣一位武林的後起之秀。

  有一天谷若虛到揚州著名的「六和春」酒樓喝酒,對面靠窗的座頭也有一位與他年紀相若的少年自斟自酌。

  谷若虛是本地的名人,在這家酒樓上喝酒的客人,差不多都是認識他的。是以他一進來,便有許多人紛紛和他招呼,夠不上和他攀交情的,也都是聳然動容,不約而同的把眼光向他射去,好像是對他行了「注目禮」似的。

  喧鬧聲中,那少年把酒保叫來,問道:「這人是誰?」酒保低聲道:「客官不認識這位相公?他就是揚州府鼎鼎有名的谷少俠,文武全才,在江湖上當真是誰個不知、那個不曉的呢?」話出了口,才發覺對這客人似乎有點不敬,於是打了個哈哈,接著說道:「不過,客官你是外地人,大概你也只是習文沒有習武吧,也就怪不得你不知道這位谷少俠了。」

  那少年冷笑說道:「江湖上盡多浪得虛名之輩,甚麼大俠小俠,老俠少俠,我也聽得多了。」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這話顯然是對谷若虛而發。

  谷若虛當時也是少年氣盛,待眾人紛紛向他招呼過後,他就站了起來,雙拳一抱,向眾人作了一個「羅圈揖」,說道:「谷某浪得虛名,各位朋友太客氣了,谷某實是擔當不起!」

  那少年斟了滿滿的一杯酒,忽地說道:「原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谷少俠,請恕小可無知之罪,我敬谷少俠一杯!」酒杯向上一拋,中指一彈,「噹」的一聲,那酒杯箭一般的向谷若虛飛去。

  谷若虛吃了一驚,但卻也忍不住心中動怒,想道:「你會百步傳杯,難道我就不會?」兩個座位之間的距離約有一丈八尺,對方的酒杯已經飛來,百忙中谷若虛無暇取酒杯斟酒,便把自己喝剩的半杯酒依樣畫葫蘆,向對方擲去。說道:「閣下遠來是客,理當我敬閣下才是!」

  那少年道:「哦,原來揚州的規矩,敬酒是讓客人喝剩酒的,這個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出言譏刺,谷若虛不禁滿面通紅。說時遲,那時快,兩個酒杯已在半空中碰個正著!

  谷若虛這個酒杯是小一號的,杯中的酒又只有半杯,兩個酒杯一碰,谷若虛那個酒杯在半空中翻轉過來,杯中的酒都潑瀉了,「噹」的一聲,中途落下,落在一個商人的桌子上,把一個碟子打破,嚇得那個商人驀地跳了起來!

  少年的那個酒杯雖也碰得傾側,杯中的酒潑出了一大半,但卻是落在谷若虛的桌子上。暗中較量,谷若虛已是輸了一招了。

  原來他們兩人的功力恰好半斤八兩,但這少年佔了大杯裝酒的便宜,就把谷若虛比了下去。

  谷若虛尷尬之極,但轉念一想,這少年武功如此高強,也的確是值得結交的朋友。

  就在谷若虛正在措辭想與對方接納之際,只聽得那少年已是哈哈大笑,說道:「原來鼎鼎大名的谷少俠不過如斯!谷少俠的高明本領小可業已見識過了,告辭!」谷若虛面上一陣青一陣紅,發作不是,不發作又不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那個少年已是邁開大步,下樓去了。

  這件事情過後,谷若虛多方打探,一直過了二十多年,仍然不知道這少年是誰。是以他常常把這件事情,當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例子來教訓兒子。

  如今白逖和谷嘯風說起,谷嘯風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原來白老前輩就是家父當年在六和春所遇的那位少年英雄,可惜家父早逝,已是不能與老前輩論交了。」

  白逖神色黯然,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是甚為後悔當時的孟浪呢,可惜沒有機會給我向令尊道歉了。好在如今得見世兄,可以讓我稍贖前愆。」

  谷嘯風道:「老前輩太客氣了,小侄無知冒犯,這才是更應該向老前輩請罪呢。但小侄還有若干疑團未解,請老前輩賜示。」

  白逖說道:「我知道你最感疑惑的就是何以我會在韓侂胄的相府中了。」谷嘯風道:「還有那位辛少俠和老前輩的約會是怎樣一回事,不知小侄是否該問?」

  白逖說道:「這些事情我都要告訴你的,不過請你稍待片刻。」

  說罷把一個少年叫了進來,說道:「你替史宏和那兩個看守解開穴道,他若問起谷少俠,你說谷少俠是我的客人,叫他別要多管閒事。」那少年應了一個「是」字,奉命而去。

  白逖說道:「他是我的弟子,那個叫做史宏的人本來是韓侂胄的護院,我來了之後,韓侂胄對我的尊敬遠遠在他之上,是以他一直在妒忌我。卻不知我只是在相府暫且安身,絕無與他爭權奪利之意。」

  谷嘯風道:「這等無知的小人,也值不得老伯與他計較。」

  白逖說道:「實不相瞞,我在江南,早已是金盆洗手,隱居多年的了。這次之所以不惜委身求作韓侂胄的門客,乃是為了抵禦韃子南侵的大事!」

  谷嘯風道:「原來如此。就只怕朝廷沒有抵抗韃子的決心吧?」

  白逖嘆了口氣,說道:「是呀,所以文盟主和王寨主一班好朋友,才要用到我出來辦這件事了。你還未知道呢,朝廷豈只是畏懼外敵,只圖苟安,對民間的武力,抗敵的義軍,朝廷卻要把他們當作盜匪來『剿』呢!」

  谷嘯風嘆道:「想不到靖康之恥,今日重演。權臣當道,秦檜和韓侂胄只怕都是一樣。但今日的岳武穆卻是不可得見了。」

  「靖康」是宋欽宗的年號(西元一一二六至一一二七),在位不到兩年,與父親徽宗同給金人所俘。宋室從此南遷,由宋高宗趙構繼位,偏安江左,史家稱為「南宋」。趙構後來用秦檜為相,岳飛(武穆)為將,岳飛屢破金兵,正思「直搗黃龍」之際,卻給秦檜用十二道金牌召回,終於屈死。這「風波亭」的「莫須有」冤獄,人所熟知,也就不必作者多加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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