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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穀嘯風開了房間,吃過晚飯之後,稍歇片刻,只見一輪明月,已現天心,心裡大為高興,想道:「天公也會湊興,若是陰天,可就大殺風景了。」

  西湖岸邊泊有許多專載遊客的「畫舫」,穀嘯風是在長江邊長大的,懂得劃舟,便去租了一隻畫舫,言明租它一晚,不用舟子跟隨。穀嘯風是想隨心所欲,這一晚遊遍西湖,但他可以不睡,舟子不能不睡,是以他要自己划船,不願有個舟子在旁擾他雅興。這樣的客人倒是少見,那舟子起初有點躊躇,穀嘯風給他一錠大元寶當作押金,舟子這才答應。

  穀嘯風也是心急,來得早了。此時不過將近二更時分,湖上遊船來往,笙歌未歇,不時有脂粉香、酒肉香從鄰船吹送過來,穀嘯風不禁皺了眉頭,心道:「好好的西湖,倒給這班人弄髒了。」

  一艘掛著大紅宮燈的官船在這只畫舫的側邊緩緩劃過,船上有幾個戴著烏紗帽的官兒正在猜拳鬧酒,有人叫道:「暫且別鬧,聽小玉兒唱曲。」

  官船上珠簾半卷,穀嘯風抬眼望去,可以看見艙中的兩個歌女,一個撫琴,一個就輕啟珠喉,曼聲地唱了起來。

  歌道:「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酒眠。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這是歐陽修所作的十首「西湖念語」之一,歐陽修是北宋神宗時代的一代文宗,曾在揚州做過官,當時大江南北,都是大宋版圖,不似如今之分處金宋兩國,交通不便。歐陽修常到西湖遊玩,曾用「採桑子」的詞牌,作了十首歌詠西湖的詞,統名「西湖念語」。

  穀嘯風湖上聽歌,心中不覺生了許多感觸,想道:「歐陽修不愧是個賢臣,但他這首詞乃是寫在將近百年之前的太平日子,如今烽煙遍地,這些官兒們還在醉生夢死,卻如何對得住百姓?哼,畫船載酒,玉盞催傳,『雅』則『雅』矣,但可惜流亡的難民卻連粗糠都沒得吃呢!」

  一個附庸風雅的官兒擊掌贊道:「好詞!好詞!可惜如今沒有似六一學士這樣的大手筆了。」

  有一個官兒炫耀他的見聞廣博,接近內廷,說道:「年兄,這也不見得。前天有位俞學士寫了一首『風入松』新詞,當今皇上也是很欣賞呢!」

  先頭那個官兒道:「哦,真的嗎?你可還記得他這首詞?」

  那官兒道:「我只記得最後兩句是『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據說這首詞是那位俞學士在斷橋附近的小酒店題的,皇上看了他這首詞,說道:『「重攜殘酒」,未免太寒酸了。』御筆一揮,給他改成『明日重扶殘醉』,哈哈,哈哈,天子的吐屬果然是與酸丁不同!」

  先頭那官兒說道:「豈只不同,簡直是相差天壤!哈哈,妙極,妙極!御筆改詞章,風流天下傳!此事必將成為詞林的佳話!」

  穀嘯風聽了這些官兒對皇帝的拍馬之言,心中甚為氣悶,想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首詩才真是痛心人語!南宋小朝廷給金虜迫遷江南,尚自不思振作,『臨安』簡直即是『苟安』!皇帝老兒甘心作『兒皇帝』,在國運如此危急的關頭,居然還有閒心用在批風抹月的辭章上,真是可歎!」

  穀嘯風不想看那些官兒的醜態,將舟向外西湖劃去,不知不覺已是到了沒有輕舟畫舫的僻靜湖面,此時亦已是將近三更了。

  皓月澄波,浮光耀金,靜影沉壁。輕舟過處,蘆花深處,時不時有水鳥驚起,越過湖面。穀嘯風正在自得其樂,忽見有一隻畫舫,從對面順流而下,划船的也是個少年。

  遊湖的人很少到「外西湖」的,尤其是在三更過後。穀嘯風心道:「莫非這少年也是討厭塵俗的同道中人?」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少年朗聲吟道:「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裡繡旗紅,澹煙衰草有無中。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

  這是南宋狀元詞人張孝祥的「浣溪沙」詞,他寫這首詞的時候,正是抗金名將岳飛被秦檜用作十二道金牌招回,中原大受胡騎踐踏的時候,詞中充滿悲憤的心情,表現了滿腔愛國的情緒。

  穀嘯風大為歡喜,心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古人之言,信不我虛。在遊湖的俗客之中,竟也有這樣一個人物!」

  吟聲未歇,蘆葦中又搖出了一隻小船,划船的卻是個白衣老人,接著歌道:「問訊湖邊柳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這首「西江月」也是張孝祥所作的詞,但卻是他晚年所作,詞中表現的是老年人安詳恬靜的心情。

  穀嘯風心裡想道:「這位老人家決不是尋常的漁翁,縱非江湖前輩,也一定是飽讀詩書的隱士高人。」

  少年的畫舫和老者的漁舟碰上了頭,兩人都是哈哈大笑。那老者道:「辛公子,原來是你赴約!好極,好極!」

  谷嘯風有心和他們結交,把船向他們那邊搖去。忽然那兩人的笑聲停止,少年已經躍過那老者的漁舟,壓低了聲音和那老者交談。

  穀嘯風暗自想道:「原來他們是在此約會的,想必是發現了我,也覺得有點驚詫吧!」

  穀嘯風因為摸不准他們的身份,如果是江湖人物的約會,外人倒是不便前去打擾。要不要把船搖過去與他們攀談呢!穀嘯風不免有點躊躇了。

  他是練過「聽風辨器」功夫的人,聽覺比常人敏銳得多。此時距離已是不遠,隱隱聽得那少年說道:「把他趕走,恐怕還是不大妥當吧!」

  那老者道:「好,那麼你出手,由我處置!」

  穀嘯風吃了一驚,正要掉轉船頭回避,忽見那少年飛身躍起,已是翩如飛鳥的撲上他的船頭,喝道:「什麼人,三更半夜來此遊湖,給我滾下去!」

  腳尖一點船頭,立即便是駢指如戟,點向穀嘯風的胸口!

  穀嘯風本來對這少年甚有好感,但見他如此蠻不講理,卻也不禁動怒,喝道:「你來得遊湖,我就不能來麼?」

  那少年的點穴手法又快又狠,穀嘯風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見就知厲害,焉能讓他點中?大喝聲中,雙臂一分,左掌撥他手腕,右掌徑抓過去,使的是一招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手法。

  船頭上能有多大地方,兩人都是無從閃躲!那少年喝道:「來得好!」

  倏地化指為掌,一招「烘雲托月」,雙掌劃了一道圓弧,化解了穀嘯風的小擒拿手法,身形晃也不晃,迅即又是向他脅下的「愈氣穴」點來!

  穀嘯風試了一招,已知對方的功力與他不相上下,但點穴手法的狠辣,卻是在他之上,穀嘯風心裡想道:「只有制伏了他,方能慢慢向他解釋!」

  谷嘯風給這少年一連幾招掌劈指戳的攻勢,迫得退了兩步,退到船邊,驀地喝道:「教你也見識見識我的點穴功夫!」

  以指代劍,使出了一招「七修劍法」,七修劍法是以劍刺穴,可以在一招之內,同時刺對方的七處穴道。

  如今穀嘯風以指代劍,使出了這門「刺穴」功夫。這本來就不是正宗的點穴手法,因此饒是這少年懂得各家各派的點穴功夫,對穀嘯風的這一招,卻是不知應該如何應付方始適當。

  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的衣襟已是給穀嘯風的指頭戳破,撕去了一幅,可是穀嘯風卻未能點中他的穴道。這少年練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雖然也未能將穀嘯風跌翻,但穀嘯風的指頭一觸及他的衣裳,就滑過了一邊了。不過,這少年的衣裳給他戳破,亦已是大吃一驚!

  就在此際,只聽得那老者「咦」了一聲,跟著叫道:「辛公子,手下留情,不可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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