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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廿一回 雅室調弦迎遠客 遊蜂戲蝶是何心

  嬝嬝輕煙,透出紗窗,香氣如蘭,中人欲醉。奚玉瑾心裏想道:「月明之夜,焚香操琴,的確是人生一大樂事。想不到這位前輩女俠,乃是巾幗中高士!」忽覺這香氣似乎甚為熟悉,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原來她焚的這爐沉香屑,正是珮瑛經常用的那種檀香。」

  侍梅低聲說道:「主人正在彈琴,我不便打斷她,請你稍等一會。」

  琴聲恍似珠落玉盤,鶯語花間。奚玉瑾頗解音律,聽得出她彈的是詩經「小雅」中的「白駒篇」,這是一首送客惜別的詩,詩道:「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那意思是說:「那人騎來的白馬,吃我場上的青苗。拴起它拴起它啊,延長歡樂的今朝。那個人那個人啊,曾在這兒和我共樂逍遙。白馬兒回到山谷去了,咀嚼著一綑青草。那人兒啊玉一般美好,別忘了你的約言——給我捎個信啊!別有疏遠我的心啊!」

  輕快歡愉的琴音,聽得奚玉瑾神清氣爽,心裏卻又不禁暗暗好笑,想道:「這個曲調最適宜於少女惜別她的情人,若不是我看得見彈琴的是什麼人,真想不到是出於一位婆婆之手。」

  心念未已,琴音忽變,恍如流泉幽咽,空山猿啼,說不盡的淒涼意味。翻來覆去彈的只是四句曲調:「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聽得奚玉瑾也覺心酸,想道:「我只道她是超然物外的巾幗高士,卻原來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但不知她要彈到幾時?」奚玉瑾急於知道韓珮瑛的消息,這女人的琴雖然彈得極好,她究已是無心欣賞了。

  彈琴的人好像知道她的心意,就在此時,五弦一劃,琴聲戛然而止。那女人說道:「教貴客久候了,請進來吧。」

  珠簾揭開,奚玉瑾抬頭一看,只見主人是個年約五十左右的婦人,雖是年華逝去,仍可看出當年風韻。奚玉瑾暗自想道:「她少女之時,定然是個美人胚子。」

  那女人向奚玉瑾仔細端詳,笑道:「百花谷的姑娘當真是名不虛傳,長得就像花朵兒似的。奚姑娘,咱們雖然是初次見面,我卻是打心眼兒裏喜歡你。你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侍菊,你待在這裏做什麼,給客人沏一壺香片來呀!」奚玉瑾想不到主人一見她就是這樣熟絡,戒備的心情不覺鬆懈下來。聽得她稱讚自己貌美,心裏暗暗歡喜。

  奚玉瑾道:「多蒙召見,不知我應該如何稱呼前輩?」繞個彎兒,請教主人的姓名。

  那女人笑道:「別用前輩後輩的稱呼了,我姓辛,排行十四,若不見外,你就叫我一聲十四姑吧。」

  按照當地的習慣,未婚的中年女人,才會對小一輩的外客自稱為什麼「姑」。奚玉瑾心裏想道:「想必是她少女之時情場失意,故而幽谷獨居,她不喜歡人家說她老,我倒是不宜叫她婆婆了。」

  侍菊奉上香茶,侍梅將那幅畫放在几上,行過了禮,兩個丫鬟同時退下。辛十四姑道:「清茶奉客,姑娘莫嫌簡慢。」

  奚玉瑾道:「十四姑是世外高人,這正合上了古人寒夜客來茶當酒的詩句。」辛十四姑微微一笑,道:「奚姑娘,你真會說話。」

  奚玉瑾客套了幾句,便即開門見山地問道:「十四姑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賜教?」

  辛十四姑指著侍梅放在几上的畫說道:「這一幅畫,侍梅想必已經給你看過了?」

  奚玉瑾道:「我正想請問,這幅畫不知十四姑從何處得來?」暗自尋思:「看這情形,珮瑛不像是藏在這裏的了。」

  辛十四姑淡淡說道:「這幅畫是韓大維送給我的。」

  奚玉瑾怔了一怔,心裏想道:「這不但是韓家珍藏的名畫,而且還牽連著韓谷兩家的情誼。倘若她說的不假,她和韓伯伯的交情,可真是太不尋常了。」

  辛十四姑看出她有點半信半疑的神氣,說道:「不僅是這一幅畫,韓大維把他家中所藏的字畫早已全部送給我了。他所藏的都是珍品,尋常難得一見的。奚姑娘你若是有興趣的話,我倒不妨給你看看。」

  奚玉瑾心想:「諒她不會知道,這些畫我是早已看過的了。」當下說道:「難得有此眼福,正所願也,不敢請耳!」

  辛十四姑笑道:「素聞奚姑娘才貌雙全,琴棋書畫無不通曉,果然名不虛傳。這些名畫今晚是遇上識主了。」端起茶杯,接著說道:「茶快涼了,請奚姑娘喝過了茶,咱們就去賞畫。」

  奚玉瑾笑道:「我只是附庸風雅,那說得是個解人。」當下喝了那杯香片,只覺香留舌底,沁人脾腑。不覺讚道:「好茶!」辛十四姑道:「這是我叫小丫頭自採的山茶,難得奚姑姑喜歡,再喝一杯吧?」奚玉瑾道:「佳茗不宜牛飲,咱們還是先去看畫如何?」辛十四姑道:「主隨客意,那麼咱們回頭再喝。」

  辛十四姑打開隔室的門,說道:「這是我的畫室,裏面掛的都是韓大維送來的名畫。」侍梅、侍菊剛才聽說主人要請客賞畫,早已在四壁掛上宮燈,光如白晝。

  這間畫室比琴房大得多,奚玉瑾放眼一看,只見滿壁琳琅,她在韓珮瑛香閨看過的那些名畫果然都在其中。

  辛十四姑笑道:「韓大維把他珍藏的名畫全都送了給我,你不覺得奇怪嗎?」

  奚玉瑾的確是覺得奇怪,但卻裝出漫不經意的樣子,接下話柄,順口說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名畫易得,知音難求。同道中人,贈畫締交,正是一件雅事。」

  辛十四姑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張小嘴兒真會說話。不錯,我和韓大維的交精確實算得是好朋友,但他把藏畫送我,卻並非完全是為了知己的緣故,其中另有因由。奚姑娘,你想知道嗎?」

  奚玉瑾道:「不敢冒昧動問。」

  辛十四姑道:「我知道你與韓大維的女兒情如姐妹,說給你聽,也是無妨。他把藏畫送我,那是因為他自知大禍將要臨頭的緣故!」

  奚玉瑾吃了一驚,說道:「我剛才到過韓家,我正想請問韓家出了什麼事情,如今竟然是家毀人亡?前輩想必知道吧?」

  辛十四姑道:「我當然知道。這就是我今晚請你來此的緣故。你耐心聽我說下去吧。」

  辛十四姑在顧愷之畫的一幅山水畫前面停下腳步,歇了一歇,繼續說道:「韓大維有個極厲害的對頭,處心積慮,要向他報復。三個月前,韓大維知道那個對頭已經準備妥當,即將向他發難。他自忖凶多吉少,只怕身家性命,都是難以保全。因此及早安排後事。這些畫是他心愛之物,他不願落在外人之手,是以付託給我。我並不想要他的,我打算代他暫時保管,將來交回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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