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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奚玉瑾稍微失望,但聽到了韓珮瑛的消息,也還是很歡喜的,問道:「韓姑娘在你們家裏麼?是否只是她一個人?」

  侍梅道:「大概是吧。我們只是供主人差遣的丫頭,主人的朋友還輪不到我們服侍,是以我們並沒有見過那位韓姑娘。」

  奚玉瑾起了疑心,暗自想道:「對方的來歷我毫無所知,會不會是個圈套呢?」

  侍梅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這裏有一幅畫,家主叫我們交給奚小姐權代請柬。家主說奚小姐看了這幅畫,大概可以相信我們說的不是假話了。」

  奚玉瑾滿腹疑團,連忙打開那幅畫來看。只見是米芾畫的一幅山水人物,畫中風景,酷似揚州城外,遠山如黛,江中有兩個小丫鬟駕著小船,畫上題有姜白石的一首「琵琶仙」(詞牌名),詞道:「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州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鴃。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夾。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畫的左下角蓋有一方圖章,是「若虛藏畫」四字。

  圖章旁邊,另有幾行小字,寫的是:「名畫易得,良朋難求。若虛姻兄知余酷好丹青,乃以米芾此畫相贈。姻兄家在揚州二十四橋邊,眼底煙雲,正是畫中風景也。贈余此畫,殊有招客之意乎?今姻兄仙逝,余亦病足,不能遠行。二十四橋邊同遊之約,唯有期之來生矣。丙寅仲秋。大維補誌。」

  奚玉瑾見了此畫,不覺呆了。

  這幅畫對她並不陌生,四年前她在韓家作客之時,韓珮瑛曾經給她看過這幅畫,也正是由於看了這一幅畫,她才知道韓珮瑛是谷嘯風的未婚妻子。當時看畫的情景,在奚玉瑾的心頭重現了。

  原來這幅畫乃是谷嘯風的父親谷若虛送給韓大維的,那天韓珮瑛給奚玉瑾看家中藏畫,看到了這一幅畫之時,奚玉瑾吃了一驚,卻佯作不知,問道:「這位若虛先生,不知是否揚州的谷若虛大俠,原來他和你家是姻親麼?」韓珮瑛驀地如有所覺,面紅紅的含糊應道:「我也不大清楚,或許是遠房的姻親吧。米帶這幅畫雖然好,卻似乎還不及顧愷之的山水,你看這一幅吧。」亂以他語,生怕奚玉瑾再問下去。奚玉瑾是個工於心計的姑娘,一看她這情景,不用再問,已是心中雪亮。四年前她雖然與谷嘯風心心相印,尚未海誓山盟,後來待到她與谷嘯風成為情侶之後,向谷嘯風一問,證實了她當時的猜想無差:韓珮瑛果然是他自幼訂下的未婚妻子。

  這幾年來,她心裏一直有個疑團未能揭破,四年前韓珮瑛並未知道她與谷嘯風相戀,以她們二人的情誼,為何韓珮瑛要瞞著這樁婚事,不敢向她直說?這與韓珮瑛平日的性格,是大不相符的。

  記得當時的情景,韓珮瑛讓她見到這幅藏畫,登時面都紅了,好像是一個小孩子無意中做錯了一件事似的,那神情不僅僅是女孩兒家的害羞,而且還似有幾分惶急。「難道她當時就會預料得到我會橫刀奪愛麼?」

  奚玉瑾當然不會知道,這是韓大維鄭重的告誡過他的女兒,不許女兒讓奚玉瑾知道的。因為谷嘯風的母親本來是奚玉瑾父親的未過門妻子,成婚前夕才和谷若虛私奔的。韓大維也絕對沒有想到,上一代的事情,可能在後一代重演。

  此際奚玉瑾見了這幅畫,勾起了往事的回憶,但此際卻不容她有餘暇細想往事了,她必須立即決定,要不要跟這兩個丫鬟去見她們的主人。

  這是韓珮瑛家中的藏畫,而且是韓珮瑛最珍貴的一幅畫,這畫既然不假,她們的話想來也是不假的了。奚玉瑾本來就是要探查韓珮瑛的下落的,當下就決定冒這個險。

  奚玉瑾把米芾畫的這幅畫捲起,交回那個丫鬟。抬頭一看,只見清輝如水,明月已上梢頭。奚玉瑾笑道:「良夜迢迢,我正欲望門投止,難得有賢主人邀客,我是卻之不恭了。」

  那兩個丫鬟見她答應,甚為高興,侍梅收起了畫,說道:「多謝奚小姐賞面,請跟我來。路上若然碰見有人問你,你不必說話,由我們替你回答好了。」

  奚玉瑾不知她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既已決定冒險,也就顧不得這麼多了。她見這兩個丫鬟向山上走去,不覺怔了一怔,問道:「你們住得遠嗎?」侍菊答道:「不遠,就在這座山上。再走一會就到了。」

  奚玉瑾好生詫異,她在韓家作客之時,天天和韓珮瑛在山上遊玩,深知山上沒有人家,所以她剛才還以為這兩個丫鬟是要翻過山頭,帶她到別的山村去的。這丫鬟的回答,大出她意料之外。

  奚玉瑾忍不住再問道:「你們是新搬來的嗎?」侍梅道:「不是。我今年十七歲,我出生的時候,主人就是住在這裏的了。」

  奚玉瑾越發詫異,但心想她既然說是再過一會就可走到,悶葫蘆遲早是要打破的,也就不再問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道瀑布下面,前頭已無去路,奚玉瑾方自納罕,侍梅取出了一件五彩斑斕的斗篷,叫奚玉瑾披上。奚玉瑾道:「要這個做什麼?」侍梅道:「請奚小姐跟我們穿過水簾,這斗篷可以權當雨衣,雖不能遮掩全身,也可以免得濕透衣裳。」

  這兩個丫鬟穿上了同樣的斗篷,侍梅說罷,一個「燕子穿簾式」躍入瀑布,侍菊跟著過去。奚玉瑾把心一橫,想道:「管她弄的是甚玄虛,我跟著過去就是!」

  穿過水簾,果然別有洞天。侍菊收起斗篷,讚道:「奚小姐好功夫,衣裳全沒著水,婢子是自愧不如了。」要知斗篷只能遮著上半身,要使衣裳不受水珠濺濕,那還得憑著上乘的輕身功夫。

  奚玉瑾一看這件斗篷,這才知道是孔雀的羽毛織成的,拈在手上,輕如羽扇,心裏想道:「怪不得可以摺起來放在身上,但這三件斗篷不知要用多少頭孔雀的羽毛,縱非價值連城,也是勝於一般珠寶了。這家人家,想必是和韓家一樣的大富人家。」

  抬頭一看,只見山上有座堡壘形的建築,侍梅噓了一聲,說道:「快走,快走,最好不要給堡裏的人看見。」

  奚玉瑾以為她們是住在堡壘中的,聽了侍梅的話,這才知道堡中住的又是另一夥人。奚玉瑾暗自想道:「山中不知藏有多少詭秘的人物,珮瑛從未和我說過,想必她也不知這個所在。」心中更是覺得奇怪了!

  這兩個丫鬟的輕功頗是不弱,帶領著奚玉瑾在亂石與茅草叢中找路,借物障形,蛇行兔伏,不多一會,已是遠遠離開了那個堡壘。侍梅長身而起,吁了口氣,低聲說道:「幸好堡壘中沒人出來。」

  奚玉瑾忍不住問道:「堡中是什麼人,是你們主人的仇家嗎?」

  侍菊比較歡喜說話,此時她鬆了口氣,便咭咭呱呱地說道:「堡中新近來了兩個老傢伙,一個名叫西門牧野,一個名叫朱九穆,聽說都是練有獨門的邪派功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梅姐對這兩個老魔頭著實有點害怕,我倒不怕他們。」

  奚玉瑾吃了一驚,心裏想道:「原來是韓家的對頭住在這裏。朱九穆是曾經和我交過手的,可真是不能讓他見著啊。」當下問侍菊道:「你為什麼不怕他們?」

  侍菊撇了撇嘴,意殊不屑地說道:「諒這兩個老魔頭再兇,他們也不敢得罪我們的主人。」侍梅說道:「我並非害怕他們,只是不想多惹麻煩。」奚玉瑾弄不清楚朱九穆和她們主人的關係,不禁又擔了一重心事。

  這兩個丫鬟帶領她到了一條水流湍急的河邊,這條河的水源就是山上的瀑布,奔騰而下轟轟發發的激浪拍岸之聲,震耳欲聾。

  河邊繫有一隻小舟,侍梅招呼奚玉瑾上船,說道:「奚小姐請坐穩了,我們送你上山。」拿起一支碧玉船篙,輕輕一點,小舟立刻往前駛去,逆流而上。到了激流湍急之處,小舟顛簸得十分厲害,拋起拋落,好像騰雲駕霧一般。

  奚玉瑾用重身法幫忙她們使小舟平穩,不覺想起了題畫的兩句詞來:「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心中暗自好笑:「眼前的風光倒也是雙槳輕舟,丫鬟迎客。但與詞中的詩情畫意可差得遠了。」

  過了約一盞茶的時分,小舟逆流而上,到了山頂。侍梅、侍菊汗濕輕羅,仍是相當矯健。奚玉瑾不禁暗暗佩服,心裏想道:「婢子如此,主人可知,一定是位極不尋常的武林前輩了。」

  奚玉瑾跟著這兩個丫鬟終於到了她們的住處。只見是幾間用竹木搭蓋的房子,令奚玉瑾頗感意外。她原以為是大富之家的,卻不料住的是如此簡陋的平房。

  但房子雖然簡陋,進去一看,卻別有一種幽雅情調。只見門欄窗戶,都是用綠竹雕花做成的,板壁也是漆上青綠的顏色。藤蘿牽蔓,從屋簷上倒掛下來,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幽香陣陣,撲入鼻觀,令人俗念頓消。

  只聽得叮叮咚咚的琴聲從內進的一間雅室傳出,奚玉瑾踏上台階,隔窗遙望,從碧紗窗上的影子,看得出是個女人正在彈琴。正是:

  輕舟慧婢迎佳客,幽谷奇人獨撫琴。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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