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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心念未已,忽聽得樹林裏似乎有人冷笑,谷嘯風又是大吃一驚,喝道:「是誰?」不見有人回答。谷嘯風立即施展「八步趕蟬」的輕功,朝著那聲音的來處奔去,但見空林寂寂,那裏有什麼人影?

  谷嘯風驚疑不定:「難道是我的錯覺?」當下再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叫道:「朋友,你是否明白韓家的內幕,如果你是笑我糊塗,便請出來賜教!」要知他是在叫出「韓伯伯不是兇手」這一句之後,聽到那一聲冷笑的;假如真的是有人冷笑,並非錯覺的話,這個人定然是嘲笑他判斷的糊塗。

  谷嘯風的「傳音入密」功夫已有相當火候,如果林中有人,即使這人已經施展輕功逃跑,也還是會聽到他這番言語。但谷嘯風等了一會,仍是不見有人回來。

  谷嘯風啞然失笑,心想:「想必是我太緊張了,以至有此錯覺,說不定這只是夜梟的啼聲。若然真是有人的話,他既然譏笑我,就不會不出來見我的。」

  於是谷嘯風匆匆忙忙的把泥土石塊填塞那段溪流,免得有人誤飲毒水。這個小小的工程也花了他大半個時辰,做妥之後,這才放心去找韓珮瑛。

  韓珮瑛此時正在家中的斷壁殘垣之下獨自發呆,但覺心中一片茫然,幾乎以為這是一個惡夢!

  這是她住了二十年的老家,家中有她熟悉的人,有她熟悉的種種美好的事物,她手種的花,她撫摸過的太湖石,荷塘裏的蓮蓬,假山上棲息的小鳥,書房裏的滿壁圖畫,練武場中第一次試劍時的劍痕。還有童年的歡笑,少女的情懷……這一切突然間就像化作了一縷輕煙,幻夢般的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爹爹套上騾車,送她出門,叫展一環和陸鴻兩個老人家,會同鎮遠鏢局的孟總鏢頭,護送她到揚州去完婚。她爹爹曾有多少叮嚀,多少祝福……

  別來不過三月,變比竟是如此之大。她的家給人燒了,她熟悉的家人給人殺了,她的父親下落不明,她的希望和夢想也都毀了!

  短短的三個月,把她整個人生都改變了!

  短短的三個月,她經歷了多少不幸的遭遇,咽下了多少令人難以忍受的悲傷!

  她倚著斷壁殘垣,望著這殘破的家,欲哭無淚!

  這一把火不但燒毀了她的家,也燒掉了她的歡樂,燒傷了她的感情。

  過去,在她心坎深處,藏著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她的母親早死,她是父親一手撫養成人的。這是她在世間最愛的一個人,如今卻已是死生未卜了!

  還有一個曾經深藏在她心中,給過她以多少幻想的人,就是谷嘯風。不錯,她和谷嘯風之間其實還說不上有什麼愛情,但自從她懂得人事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谷嘯風是她的未婚夫了。她知道他是武學名門之子,她知道他是個英俊的少年俠士,夫妻名份既定,儘管谷嘯風對她是那樣陌生,她也還是把少女的情懷寄託在他的身上的。在她少女的心扉,並沒有第二個男子闖進過,她從沒想到要反對這樁婚事,更是做夢也沒想到,這樁婚事會有如此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變化!

  這兩個她曾經愛過的人,雖然感情的性質不同,一個是天倫的骨肉之愛,一個是只為未婚夫的名份而付出朦朧的愛情,但在過去,卻都是在她心中難分軒輊的兩個親人。如今這兩個親人都失掉了。也許父親還會再找回來,谷嘯風卻已是在她心頭一去不復返了。

  月夜藍天,天空飄過一片斷雲。韓珮瑛不覺喃喃自語:「我又將飄流何處呢?」

  這時已經是過了三更的時分了,她早已埋葬了那幾個家人,這個家也是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谷嘯風還不見回來!

  她忍受不住這份寂寞與傷心,她想離開這傷心之地,可是她欲行又止,終於還是想道:「再等一會兒吧,他是說過要回來的!」

  韓珮瑛忽地瞿然一驚,心中掠過一個朦朧的意念,就像一片難以捉摸的雲彩一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我為什麼這樣相信他?我為什麼又是這樣的盼望他回來?」

  這次婚變發生,韓珮瑛雖然不至於對谷嘯風有什麼大不了的痛恨,但也總是氣憤難消。這次婚變令她感到失面子,感到給人侮辱的難堪。她可以原諒谷嘯風和奚玉瑾相愛,但她卻不能原諒谷嘯風損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可是這次出乎意外的在她自己的家中和谷嘯風見了面,她忽然發覺谷嘯風原來並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樣對她輕視,相反的卻對她有著一份深深的敬意,這從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可以體會出來,他對自己也並非如她想像的那樣「寡情薄義」,相反,他還肯捨了性命來保護她,不但幫她趕走了朱九穆,而且對她的不幸遭遇,表現了深切的關懷。儘管他沒有絮絮叨叨的慰問,但這也是她能夠感覺得到的。

  她知道這不是「愛情」,但儘管如此,總不能否認谷嘯風是有「情」有「義」的了。不是夫妻的「情義」,也是一種超乎普通朋友的「情義」了。

  她當然也知道谷嘯風是要來她家退婚的,若在過去,想起他是來退婚的她一定會忍不住氣憤。但如今她卻覺得谷嘯風敢於這樣做——敢於冒了給她父親痛責的難堪,甚至給她父親殺掉的危險——這正是一種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

  她的少女的自尊得到了滿足,她的不幸得到了關懷,她正在失掉親人孤苦無依之際,又得到了谷嘯風趕來保護。不知不覺之間,她對谷嘯風的觀感,已是為之一變。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谷嘯風就像她父親一樣,可以讓她依靠,所以她是這樣急切的盼望他回來。

  可是當真只是為了他可以倚靠麼?還是那一片少女的朦朧愛情,在她心中忽然又死灰重燃呢?她自己給自己辯解:「不是的,不是的。我盼望他回來,不過是為了想知道爹爹下落的線索罷了。那個不知道何故被活埋在園子的怪人,一定會有什麼消息給他帶回來的。」她自己給自己辯解,覺得很有「理由」。卻不知這正是一種「躲避」。她「躲避」發掘自己心底的「秘密」,因為少女的情懷本來就是難以捉摸的一片雲彩,不但是別人難以捉摸,也包括自己在內。

  正在韓珮瑛心亂如麻,正在她焦急等待谷嘯風回來之際,忽地聽得似有什麼聲息,韓珮瑛抬頭一看,只見一條影子從牆上的缺口跳了進來。

  韓珮瑛正想叫道:「你回來了?」這四個字卻突然在她喉頭梗住,原來跳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人,約有四十來歲年紀,面帶病容。

  韓珮瑛吃了一驚,說道:「你是誰?」那人道:「小姑娘,你別慌,跟我來吧。」面上木然毫無表情,但聲音柔和,看來不似含有惡意。

  韓珮瑛道:「為什麼我要跟你走?」

  那人淡淡說道:「你跟我來,就可以見著你的爹爹。」

  韓珮瑛又驚又喜,急忙問道:「我爹,他、他沒有死?他在什麼地方?」

  那人道:「當然沒有死,要不然我怎能帶你去見他?別多問了,快來吧。」

  但韓珮瑛並非三歲小兒,豈能隨隨便便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說話?是以她在驟然的一陣驚喜過後,仍然問道:「你究竟是誰,我可不認識你啊!」

  那人似乎懶得多說,把掌心一攤,只見他的掌心上有一隻黑黝黝的指環,指環當中嵌有一顆小小的赭紅色的寶石。

  那人待韓珮瑛看清楚了,這才說道:「你不認識我,這戒指你總認得吧?」

  這剎那間,韓珮瑛當真是驚喜交集,這才相信這個人確實是她父親差遣來的。

  原來這枚烏金指環正是韓大維的一件寶物,這幾年來,他總是戴在手上,沒有片刻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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