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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這是她住了二十年的老家,家中有她熟悉的人,有她熟悉的種種美好的事物,她手種的花,她撫摸過的太湖石,荷塘裡的蓮蓬,假山上棲息的小鳥,書房裡的滿壁圖畫,練武場中第一次試劍時的劍痕。還有童年的歡笑,少女的情懷……這一切突然間就像化作了一縷輕煙,幻夢般的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爹爹套上騾車,送她出門,叫展一環和陸鴻兩個老人家,會同鎮遠鏢局的孟總鏢頭,護送她到揚州去完婚。她爹爹曾有多少叮嚀,多少祝福……

  別來不過三月,變比竟是如此之大。她的家給人燒了,她熟悉的家人給人殺了,她的父親下落不明,她的希望和夢想也都毀了!

  短短的三個月,把她整個人生都改變了!

  短短的三個月,她經歷了多少不幸的遭遇,咽下了多少令人難以忍受的悲傷!

  她倚著斷壁殘垣,望著這殘破的家,欲哭無淚!

  這一把火不但燒毀了她的家,也燒掉了她的歡樂,燒傷了她的感情。

  過去,在她心坎深處,藏著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她的母親早死,她是父親一手撫養成人的。這是她在世間最愛的一個人,如今卻已是死生未蔔了!

  還有一個曾經深藏在她心中,給過她以多少幻想的人,就是穀嘯風。不錯,她和穀嘯風之間其實還說不上有什麼愛情,但自從她懂得人事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穀嘯風是她的未婚夫了。她知道他是武學名門之子,她知道他是個英俊的少年俠士,夫妻名份既定,儘管穀嘯風對她是那樣陌生,她也還是把少女的情懷寄託在他的身上的。在她少女的心扉,並沒有第二個男子闖進過,她從沒想到要反對這樁婚事,更是做夢也沒想到,這樁婚事會有如此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變化!

  這兩個她曾經愛過的人,雖然感情的性質不同,一個是天倫的骨肉之愛,一個是只為未婚夫的名份而付出朦朧的愛情,但在過去,卻都是在她心中難分軒輊的兩個親人。如今這兩個親人都失掉了。也許父親還會再找回來,穀嘯風卻已是在她心頭一去不復返了。

  月夜藍天,天空飄過一片斷雲。韓佩瑛不覺喃喃自語:「我又將飄流何處呢?」

  這時已經是過了三更的時分了,她早已埋葬了那幾個家人,這個家也是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穀嘯風還不見回來!

  她忍受不住這份寂寞與傷心,她想離開這傷心之地,可是她欲行又止,終於還是想道:「再等一會兒吧,他是說過要回來的!」

  韓佩瑛忽地瞿然一驚,心中掠過一個朦朧的意念,就像一片難以捉摸的雲彩一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我為什麼這樣相信他?我為什麼又是這樣的盼望他回來?」

  這次婚變發生,韓佩瑛雖然不至於對穀嘯風有什麼大不了的痛恨,但也總是氣憤難消。這次婚變令她感到失面子,感到給人侮辱的難堪。她可以原諒穀嘯風和奚玉瑾相愛,但她卻不能原諒穀嘯風損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可是這次出乎意外的在她自己的家中和穀嘯風見了面,她忽然發覺谷嘯風原來並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樣對她輕視,相反的卻對她有著一份深深的敬意,這從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可以體會出來,他對自己也並非如她想像的那樣「寡情薄義」,相反,他還肯舍了性命來保護她,不但幫她趕走了朱九穆,而且對她的不幸遭遇,表現了深切的關懷。儘管他沒有絮絮叨叨的慰問,但這也是她能夠感覺得到的。

  她知道這不是「愛情」,但儘管如此,總不能否認穀嘯風是有「情」有「義」的了。不是夫妻的「情義」,也是一種超乎普通朋友的「情義」了。

  她當然也知道穀嘯風是要來她家退婚的,若在過去,想起他是來退婚的她一定會忍不住氣憤。但如今她卻覺得穀嘯風敢於這樣做──敢於冒了給她父親痛責的難堪,甚至給她父親殺掉的危險──這正是一種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

  她的少女的自尊得到了滿足,她的不幸得到了關懷,她正在失掉親人孤苦無依之際,又得到了穀嘯風趕來保護。不知不覺之間,她對穀嘯風的觀感,已是為之一變。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穀嘯風就像她父親一樣,可以讓她依靠,所以她是這樣急切的盼望他回來。

  可是當真只是為了他可以倚靠麼?還是那一片少女的朦朧愛情,在她心中忽然又死灰重燃呢?她自己給自己辯解:「不是的,不是的。我盼望他回來,不過是為了想知道爹爹下落的線索罷了。那個不知道何故被活埋在園子的怪人,一定會有什麼消息給他帶回來的。」

  她自己給自己辯解,覺得很有「理由」。卻不知這正是一種「躲避」。她「躲避」發掘自己心底的「秘密」,因為少女的情懷本來就是難以捉摸的一片雲彩,不但是別人難以捉摸,也包括自己在內。

  正在韓佩瑛心亂如麻,正在她焦急等待穀嘯風回來之際,忽地聽得似有什麼聲息,韓佩瑛抬頭一看,只見一條影子從牆上的缺口跳了進來。

  韓佩瑛正想叫道:「你回來了?」

  這四個字卻突然在她喉頭梗住,原來跳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人,約有四十來歲年紀,面帶病容。

  韓佩瑛吃了一驚,說道:「你是誰?」

  那人道:「小姑娘,你別慌,跟我來吧。」

  面上木然毫無表情,但聲音柔和,看來不似含有惡意。

  韓佩瑛道:「為什麼我要跟你走?」

  那人淡淡說道:「你跟我來,就可以見著你的爹爹。」

  韓佩瑛又驚又喜,急忙問道:「我爹,他、他沒有死?他在什麼地方?」

  那人道:「當然沒有死,要不然我怎能帶你去見他?別多問了,快來吧。」

  但韓佩瑛並非三歲小兒,豈能隨隨便便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說話?是以她在驟然的一陣驚喜過後,仍然問道:「你究竟是誰,我可不認識你啊!」

  那人似乎懶得多說,把掌心一攤,只見他的掌心上有一隻黑黝黝的指環,指環當中嵌有一顆小小的赭紅色的寶石。

  那人待韓佩瑛看清楚了,這才說道:「你不認識我,這戒指你總認得吧?」

  這剎那間,韓佩瑛當真是驚喜交集,這才相信這個人確實是她父親差遣來的。

  原來這枚烏金指環正是韓大維的一件寶物,這幾年來,他總是戴在手上,沒有片刻離開的。

  韓佩瑛記得這枚指環是她父親的一個朋友送的。第二天,那位朋友走後,她的父親曾對她說過這枚指環的來歷,所以她的印象特別深刻。

  那一年,正是韓大維受了朱九穆修羅陰煞功之傷不久,他爹爹體中的寒毒已經發作,只能僵臥床上,動彈不得。

  有一天,來了一個名喚上官複的人,這人韓佩瑛從來沒有見過,但她爹爹卻像一個老朋友似的招待他。上官複在她家住了一晚,這枚指環就是上官複送給她爹爹的。

  她爹爹說,烏金雖然貴重,但最難得的還是嵌在指環上的這顆赭紅色寶石,名為「天心石」,天下只有在昆侖山絕頂的「星宿海」上才產有這種寶石。「星宿海」中這種赭紅色的石子多得很,一定要識貨的人才能知道那一顆是「天心石」。星宿海在昆侖絕頂,武功稍差一點的都上不去,即使是武功好而又識貨的人,也須在恒河沙數的石子之中才能揀出一顆「天心石」來,其難找可想而知。

  她爹爹說「天心石」的可貴之處還不在於它是一顆稀有的寶石,而是因為它可以當作藥物使用。天心石藥性極熱,正是克制寒毒的一種極佳藥物,用它來摩擦身體的各處關節,能治因寒毒而引起的癱瘓。雖然還不能根治修羅陰煞功之傷,但卻可以使他漸漸恢復行動的功能,而且可以使他少受許多寒毒發作的痛苦。是以她爹爹戴上這枚戒指之後便片刻也不能離開了。

  韓大維這枚片刻不能離開的烏金指環,如今竟在這人手上,韓佩瑛當然是不能不相信他的說話。要知他若是用她家裡別的珍寶作「信物」,韓佩瑛還可能懷疑他是偷來的,只有這枚指環,非得韓大維給他不可。

  這人攤開手掌,讓韓佩瑛看清楚之後,立即便走。韓佩瑛更不遲疑,跟著便追出來。韓家是倚山建築的,那人出了韓家,直奔上山。別看他似個病夫,跑起路來,卻是捷若猿猴,登山如履平地。韓佩瑛使出「八步趕蟬」的輕功,這才勉強跟得上他。

  韓佩瑛心想:「爹爹難道就躲在這個山上,山上可是沒有人家的呀?」

  吸一口氣,走快幾步,追到那人後面,忍不住問道:「我爹爹傷得怎麼樣?他如今是在那兒?」

  那人淡淡說道:「你跟著來!就會知道,何必多問?省點氣力走路吧!」

  韓佩瑛的輕功尚未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一開口說話,真氣稍泄,果然便落後了十數丈之遙。韓佩瑛心道:「不錯,這悶葫蘆見了爹爹自會打破,也不必急在一時。」

  於是凝神靜氣跟著他走,不再多問。

  這座山雖不很高,但也相當險峻,不久走到一個峭拔的山峰之下,前面已無去路。這座山峰,由東面看過去宛如一座樓臺,在南面看過去卻似一個城壁,西面則有一個瀑布倒掛下來,水由石壁奔瀉而下,聲如金石,隨風飄忽,疏密不定,活像一幅銀色的大竹簾,是這座山上有名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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