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虎鬥京華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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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看丁劍鳴時,只見他雙眸半張,面如金紙,口角露著一絲慘笑,囁囁嚅嚅,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又說不出來。眾人都不禁一陣心酸,丁劍鳴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傑出之士了,只是一念之差,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眾人眉頭深鎖,相顧啞然,淚湧心酸,一時也想不出要說什麼話才好。 就在眾人相顧茫然,微感冷意之際,在山背後,已現出曉日的光芒,麗彩霞輝,在燕山上空,佈成了繽紛奪目的錦幕。曉日會光,已透過迷漫的雲海,透過茂葉繁枝,照射在眾人身上。婁無畏不覺抬了抬頭,輕輕地說道:「太陽又出來了!」在婁無畏的生涯中,曾不止一次地在荒山野嶺,迎過曉風朝日,而每一次朝陽初射的光輝,都曾給他添過不少生命的勇氣。 可是這曉日的光輝,卻給丁劍鳴許多感觸,他也感到了暖意,但感到更其溫暖的,卻是這不平凡的友誼!但他又預感到這已經是他生命最後一次的「陽光」了。他用力睜開眼睛,兩滴淚珠沿面頰流下,哽咽著望了望眾人說:「這恐怕是俺最後一次看到朝陽了!」「師兄!」他又望了望柳劍吟說:「悔不聽你的話!」 柳劍吟如在惡夢中驟醒過來,他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輕輕俯下身去看丁劍鳴,忍著淚安慰他說:「師弟,你放心!俺們這就給你治理,只要俺們能上燕山,這仇不怕報它不了,但……」他說到這裏時,又哽咽著不能說下去了。他一看丁劍鳴的傷竟十分嚴重,外面的衣裳,已給敵人七節連環黑虎鞭裂成一條條碎布,小腹上印著瘀黑的半寸深鞭痕,看情形肋骨也已打折了。 他們並沒有準備什麼療治重傷的藥,剛才在路上已給他吞了兩粒內服的跌打丸,但看來已無濟於事!其他還有一些藥,卻是獨孤一行準備解救毒蒺藜之類的暗器的藥,這裏全用不上。丁劍鳴的傷,是受了金剛大力的猛擊,筋骨內臟都已重傷,如何救治得了? 柳劍吟還待盡人事以聽天命,再給他服一些療內傷的藥丸,但丁劍鳴卻微微搖頭,緩緩地如泣如訴:「大哥,俺不中用了,只望你將來能給俺照顧曉兒,見到他時,說是他的父親並不勉強他的婚事,叫他能回到俺的墳前祭掃一次,俺死也瞑目了。」 「曉兒」就是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五年前因婚姻不如意出走的。柳劍吟聽了,點了點頭,說:「這小事,俺一定辦到,俺會把你的兒子當成親生看待,就像令尊對俺一樣。」 丁劍鳴微微點首表示感激,隨即又把眼睛轉向了獨孤一行。這一瞬間,往事前塵,就像電光石火似的在丁劍鳴腦中掠過!他想起怎樣受索家所愚,當年故意佈置圈套,「救」了他的命,而今又害了他的命!他臨死之前,才徹悟敵人的陰險!當年「救」了他的命,就正是為了要脅他和武林同道分離;而今害了他的命,又正是因為怕他再和武林同道團結在一起。他又想起了當日被獨孤一行空手打敗,直把獨孤一行當成「深仇大敵」,而不料就正是這「深仇大敵」今日冒險救自己出來,還給自己報了仇,將打傷自己的那個使七節連環黑虎鞭的傢伙,活活摔死。 這一瞬間,死死生生,恩恩怨怨,都已了然,他悔悟了,但也悔悟得遲!他眼光轉向獨孤一行,顫抖的音調,交雜著感謝與愧怍:「獨孤老英雄,俺錯怪你了!但俺臨死之前,交了你這樣一個好朋友,給俺雪了仇恨,讓俺眼見仇人喪生,俺死也瞑目!咳!只是……」他說到這裏,又歇了一會,再斷斷續續地接下去說:「只是那索老殺材,俺可不能親自手刃他了。」 獨孤一行這一瞬間,也是百感交集。他雖一向頗不滿丁劍鳴為人,但他不滿丁劍鳴卻和他之痛憤清廷,有極大的區別,他雖戲弄過丁劍鳴,但骨子裏卻還是想使他向上的一番心意,他眼看丁劍鳴的慘狀,有說不出的感慨與辛酸,丁劍鳴到底是太極丁三絕技的嫡系傳人,在江湖上除了有限數人,其他的人也的確非他對手,而今為了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落得如此收場。這怎叫獨孤這老頭子不生感喟,他不禁老淚縱橫,也俯下身對丁劍鳴說:「老弟,索家父子的深仇,你不用擔心,還有俺們兄弟在呢!」 丁劍鳴慘然一笑,又把眼光轉向鍾海平,鍾海平也是他一向當做敵人的,他和鍾海平的「樑子」而今還沒有解,可是今晚鍾海平也是奮力冒死來救他的!(他還不知道獨孤一行也是鍾海平請來的呢!)這叫他怎麼說呢?他只好帶著愧怍對鍾海平說:「鍾大哥,俺也錯怪你了!當日那兩個蒙面傢伙,敢情自不是形意門的,只是,只是,俺恨不能生擒那兩個惡賊,鍾兄,這只有偏勞你了!」 鍾海平一聽,丁劍鳴到了此際,似乎還有點懷疑,當日那兩個蒙面客,和索家佈置圈套害他的人,是形意門的。如果在平日,鍾海平一定會勃然大怒,可是在丁劍鳴臨死前,他還有什麼說的。他也正想法去安慰丁劍鳴,但就在此時,婁無畏卻驀地一躍而前,低腰俯身,緊握著他師叔的手,搖了搖道:「師叔,那兩個傢伙,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個也給我廢了,你這口氣可以洩了!」 丁劍鳴愕然睜大了眼睛看他,於是婁無畏簡略地說出,他怎樣在金雞村柳家的叢林中,生擒了那假冒形意門人的蒙永真,至於另一個使判官筆的,他也在途中和他交過手,只是「本領不濟,被他逃了。」他說得很簡略,可是丁劍鳴已露出滿意的微笑,而柳劍吟卻露出驚詫之容。(他還不知道夜劫柳家的經過和結果。)柳劍吟在此時此際,全神都貫注在師弟身上,也還不能問婁無畏的詳情。 婁無畏說完,只見丁劍鳴面色慘白如紙,神情似很痛苦。但在痛苦中,又似露著一些欣慰之情,在慘白的顏容上掠過一絲微笑,他微喘著向婁無畏說:「賢侄,二十餘年我耿耿於心的事情,你給我弄得真相大白了,那冒充形意門的小子,你也給我料理了。賢侄,很好!我有一件事,趁我未斷氣之前你要答應!你說,你能不能答應?」丁劍鳴睜著眼睛,微微抬頭向婁無畏注視了半晌,在陽光之下,面色越顯得慘白,這份難看,簡直如同活死人一樣,直把婁無畏看得也不禁心頭怦怦跳個不止! 婁無畏以為他有事情要交代,忙強忍著悲痛,問他道:「師叔,你老有什麼吩咐,請說出來吧,弟子力之所及,一定給你辦妥。」 丁劍鳴看了看婁無畏,聲音瘖啞地說道:「無畏,我和你雖然生疏,但你到底是我的親師侄,你的能為比我所有的弟子都強,而你又給我辦了這麼大事,我沒有什麼酬答你,而且我還要你給我背起一副重擔子。無畏,我的意思是,要你做我們丁門太極派的掌門人!」 婁無畏聽了,大吃一驚,他完全沒料到師叔會要他去做什麼勞什子的掌門人,他一向亡命江湖,今後也還是要繼續過亡命生涯,他哪裏會想到要挑起「掌門」的「大樑」,而且他的性情也不願意把自己拘束在「掌門」的「大位」上,再說,雖然一派之中,「掌門」的推出,是唯有德者居之,不一定是傳給自己的弟子,但自己和丁劍鳴的徒弟一個也不熟識,而這位師叔,收徒又聽說頗濫,自己怎能冒昧去做一批素未謀面的師侄?他想了一想,搖搖頭道:「師叔,這恐怕不太好!」 丁劍鳴帶著微慍,顫聲說道:「這有什麼不好?這個掌門人,本不應是我做的。廿餘年前,我少年氣盛,強自開宗立派。咳!如果當時沒有此念,也不至上索家的圈套。這廿多年來,我並沒有把掌門做好。如果是換了師兄來做,太極門也不至和武林同道,生出許多意見。這掌門人本來就應是你師父做的,你是他的大弟子,你做有誰敢不心服?趁你師父和獨孤等老前輩在此作證,我是把這『擔子』讓給你了!這也就等於招請武林前輩觀禮,正式傳授衣缽一樣,你再推託,難道要叫我死不瞑目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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