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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行行重行行,再過半個時辰,便來到鐘海平的門前,只見鐘家住在叢林前面,屋前是斜斜的土崗,已被辟成了練武場,屋後就直通後面的莽林,假如是有強人駐在這裡,隨時都可從屋後進入草莽林中。

  未到門前,便先下馬,柳劍吟急請來人先行進去通報,自己在外等候,就趁來人進去之後,柳劍吟急地拉丁劍鳴的衣袖,微帶責意,也極誠懇地說道:「師弟,進到裡面,千萬要以謙遜為先,不能動一點氣!如果再節外生枝,愚兄可不能再管了!」

  暮靄沉沉中看不出丁劍鳴的面色,但不見他說話,敢情也是有點微慍,夾點愧怍!

  柳劍吟心中,暗暗詫異,不知鐘海平的消息為什麼這樣靈通?在丁劍鳴心中,則有點意氣,他心想:為什麼我到熱河時,你連理也不理,我的師兄來時,你卻忙不迭地巴結呢?因此他剛才在鐘海平的徒弟來遞拜帖時,才故意露那麼一手,叫自己的徒弟去代掌門師伯接帖,可是也為此,他又受到師兄的教訓,心裡也自不舒服。

  就在他們師兄弟各自忖度的時候,鐘家的幾重門戶,倏地一齊打開,鐘海平在中堂裡緩緩走出!他穿著老羊皮襖,內裡白毛茸茸,外面綢帶臨風,顯得很是閒適。

  一番揖讓,一陣寒暄,柳劍吟這一行人都被請到大堂坐下。大堂上三三五五,站著的似乎都是鐘海平的弟子門人。

  眾人剛剛坐下,早有鐘海平的弟子,托了一個大茶盤過來。那茶盤是白玉做的,上面放著用黃楊根子縷空的十個大套杯,每個杯子都有普通茶杯的兩個大,杯上雕刻著色彩鮮明的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色圖印,算得上是罕見的茶具。

  鐘海平的弟子托了白玉茶盤過來,可是卻並不是由他敬茶,他一出來,鐘海平就將茶盤接過去了,他要親自敬茶!

  第一杯敬給柳劍吟的可還和普通人家的敬茶沒有兩樣,第二杯敬給丁劍鳴的,可就發生了怪事情!鐘海平托著茶盤,未走到丁劍鳴跟前時,丁劍鳴就站了起來,距離大約有兩三尺之地,正待「客氣」一番,卻不知怎的,突地那第二個茶杯,在盤中憑空跳起來,而且那麼結實的用黃楊木根做成的茶杯,竟就在跳起來時,在空中裂成了幾塊,杯中的水,就像一條小線似的,向丁劍鳴兜頭兜面射來,那碎裂的木塊,也像暗器一般的射到!

  事出非常,變生不測。幸而丁劍鳴雖然功力比不上師兄,但到底也是太極嫡系子孫,本領也著實不凡,只見他右手微抬,一掌憑空打出,掌風颯然,那水線,那木塊,竟給掌風扇得斜斜飛去,他的二徒弟雷宏,恰好站在旁邊,首當其衝,雖避開了碎木,卻給茶水淋了個滿頭滿面!

  與此同時,鐘海平也佯作吃驚,只見他把白玉盤一拋,口裡嚷道:「哎呀!這個茶杯不結實!我老邁了,稍一閃手,它就碎裂,驚了貴客,我在這裡賠罪,別怪,別怪!」

  玉盤拋出,鐘海平的弟子急疾搶上前,但他快,柳劍吟更快!只見柳劍吟身形微動,早搶到跟前,用兩指輕輕地把茶盤邊緣鉗著,那茶盤裡剩下的八個茶杯,竟都紋絲不動,茶水也不漏出一滴,柳劍吟一手將茶盤接過,口裡也嚷道:「這些茶杯這樣雅致,弄壞了多可惜!」邊說邊就把茶杯取下來,他代鐘海平把茶分給各人了。

  丁劍鳴明知這是鐘海平故意借敬茶為名,露這麼一手,可是他不能發作,他師兄的眼色,也不容他發作。但經此一來,他也暗暗佩服鐘海平內勁的厲害!而鐘海平也覺得柳劍吟到底也非易與,尤其柳劍吟那一手,輕功、內勁都表現得爐火純青,便使他暗暗佩服。

  當下鐘海平連聲道歉,說是失手。但他口雖如此說法,心中可還想再試他一試。

  日影侵階,華燈耀眼,鐘海平的家中,正設著盛筵,招待柳劍吟等一行來客。丁劍鳴剛才被鐘海平暗較功勁,心中有點憤怒,也有點惴然,捉摸不住他這究竟是「接風酒」還是「鴻門宴」?

  果然在酒筵之上,鐘海平的花樣又來了,他剛才是「敬茶」,現在可又要「敬酒」。剛才「敬茶」茶杯是雅致的黃楊木根樓空的杯子,現在「敬酒」的酒壺卻顯得十分「粗豪」,竟是一個可裝二三十斤酒的黑鐵罎子!他拿起鐵罎子來,竟然第一個就要敬丁劍鳴。他口裡說的是:他身為形意門掌門,現在太極門的掌門來到,他可要近禮節先敬丁劍鳴一杯,話雖如此,他可是想撇過柳劍吟,先試一試功夫較弱的丁劍鳴。

  丁劍鳴明知來意不善,但也不能示弱,正待站起道謝時,鐘海平已一擺鐵壺,猛地當胸推到,這鐵罎子連酒在內,起碼有四五十斤,就宛如一個大鐵錘當胸打來!

  丁劍鳴急地塌腰伸臂,一手搭住了壺嘴,口裡嚷道:「別客氣,我自己來!」這一搭住,雙方竟弄成了個不三不四,僵持著了。

  原來鐘海平這一鐵壺推來,用的竟是內家掌功,若被打出,不死便傷,就是接架不住,弄不好也會受傷殘廢。因此丁劍鳴搭著壺嘴,可不敢接過來,因為他自知憑自身功力,化不了鐘海平的來勁,他口裡嚷著「自己來」,實卻是搭著壺嘴往外推。這樣一來,鐘海平既推不過去,也不敢撒手,因為他也怕擋不住丁劍鳴的太極內勁,他們兩人則是功力悉敵,誰也勝不了誰,兩人的額上,都沁出汗珠。

  這一相持,舉座失色。雙方功力悉敵,若再相耗下去,兩人都會受傷。但他們已成騎虎難下,座中其他人又沒有這個功夫解救;正在大家焦急之時,只見柳劍吟撚須哈哈笑道:「你們兩人都太客氣了,師弟,你既不肯領鐘大哥的敬酒,我代你領下來吧!」說罷,他把筷子輕輕一舉,也鉗住了壺嘴,就憑一雙筷子,竟然把這個鐵壺直鉗開來!只見那大鐵壺猛地離開鐘海平的手,竟給柳劍吟用一雙筷子挾持著,直舉起來,他從從容容地斟了一杯酒,左手揖杯,一飲而盡。而那邊鐘海平和丁劍鳴都給這一震之力,雙雙蹌蹌踉踉地倒在椅上,做聲不得!

  鐘海平緩過氣來,急忙挑起大拇指贊道:「柳大哥,好功夫,我這該罰酒三杯!」柳劍吟笑道:「對了,鐘大哥,我是該借花獻佛,敬你的酒。」他可沒有賣弄什麼功夫,老老實實地給鐘海平敬酒,倒弄得鐘海平有點羞赧了。

  柳劍吟並不矜誇,仍然謙遜。他委委婉婉地道達了來意,請鐘海平幫他一次「小忙」,問他知不知道在下板城伸手較量丁劍鳴的那夥江湖好漢。

  誰知隔別了二十多年,鐘海平也好像沒有以前那樣熱誠了,他竟然裝作不知道這樁事似的,聽著柳劍吟的敘述,他時而裝出驚訝之色,時而作出嗟歎之聲,聽完之後,他竟猛拍大臂道:「呵,真的有這麼一回事?怎麼我也不知道?」他竟然像是拿定主意裝蒜(裝傻之意)了!這一手把柳劍吟窘住了,他不善言詞,急促間竟想不出說話,只訥訥地說:「鐘大哥真的全不知道?」

  鐘海平朗然笑道:「不但不知道,而且沒有想到!誰想得到太極門掌門人,挾太極丁嫡傳三絕技,名震江湖的丁劍鳴、丁大哥會給一個糟老頭子較量短了,而且人家還是只憑著一雙肉掌!」

  丁劍鳴既愧且怒,他實在按捺不住了,把酒杯重重地一頓,也朗然發話道:「俺丁劍鳴是習藝不精,給人家較量短了,這又怎樣?只是鐘大哥一派掌門,形意拳、無極劍,在武林中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怎的也居然有江湖人物,經過地頭,全不進謁;而且伸手做案,大來大去,毫不把鐘大哥瞧在眼內!」

  鐘海平竟然毫不動怒,他聽完了丁劍鳴連刺帶激的話後,只是淡淡一笑,說道:「是嗎?丁大哥是這樣想嗎?我卻沒覺得有什麼失面子,我這點微末之技,浪得虛名,本來就威不足以『淩人』,德不足以『服眾』,給人瞧不起是該當的。但他們卻連丁大哥也瞧不起,公然伸手在老虎頭上叮蝨子,咳,那真是,真是說不過去!」

  兩人互相嘲諷,局面更是不堪。柳劍吟慌忙站起身來,沖著鐘海平就是當頭一揖,鐘海平慌不迭地也起身答禮時,只見柳劍吟聲調蒼涼,斷斷續續地說道:

  「鐘大哥,我們彼此都是快近六十的人,幾十年老兄弟,活到現在的還有幾人。不念同是武林一脈,也該念俺們幾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麼不順氣的地方,揭過也就算了,難道俺們老兄弟也要弄得這樣生分!鐘大哥,我信你的說話,信你不曉得這樁事。可是鐘大哥,我還是要請你幫個『小忙』,你地頭熟,人面熟,就費神你幫忙打聽打聽。不論是哪位武林前輩,江湖豪傑幹的,我們也斷不敢登門尋事,只是想問清有哪些對不住人家的地方,好好去道歉,好去化解。不然,我們連有什麼得罪朋友的地方,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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