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虎鬥京華 | 上頁 下頁


  丁劍鳴吃了一驚,心想怎的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華未歇的時候就有夜行人經過,而且在這保定省會之區,夜行人公開出沒,非偷即盜,何況若是普通綠林好漢,自己在保定領袖群雄,他也沒有膽量未曾拜門,就敢做案。當下丁劍鳴一是好奇,二是覺得夜行人在他附近出沒未先打招呼,有損他的威望。當下立刻展開本門身法,龐大的身軀,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簷,腳尖輕點屋面,飛身追踪而上。丁劍鳴的輕功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真似蜻蜓點水,落地無聲,那消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後。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輕功,雖然迅疾,初看卻似沒有丁劍鳴功候,但追到他身後二三丈時,他竟好像背後長有眼睛,知道有人追踪一樣,立刻又加快起來,饒是丁劍鳴用足功勁,也總是被他拋在幾丈之外。

  兩人風馳電掣似的追了一程,不覺已到保定郊外。只見那夜行人,躍進一座好像大戶人家的園林,將手一拍。丁劍鳴急地伏在一棵大樹枝柯交叉之處,從樹葉叢中伸頭一望,只見暗處又跳出一個夜行人,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就直向庭院中的一座小樓躍去。丁劍鳴是老江湖,心知一定是一個人先來「探道」(偵探),然後才等同伴來做案。當下即一長身,直掠出數丈之外,像棉絮一樣貼上近樓房的另一棵大樹。只聽得其中一個夜行人低聲說:「那雌兒就在三樓,我剛才吹進『五鼓返魂香』,想現在已被昏倒了。」

  丁劍鳴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上下三門的採花淫賊,當下即從大樹上凌空掠起,像大鳥一樣地落在樓房的屋簷上,那兩人驀地一驚,急忙飄身下地,丁劍鳴也跟著落下地來。

  丁劍鳴定睛一看,只見兩個夜行人都帶著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兩個夜行人同聲喝道:「什麼東西?敢來干涉爺們的行動?」丁劍鳴怒喝道:「你們這些小輩,連我丁劍鳴都不知道,看掌。」

  那兩個夜行人更不打話,一個亮出一柄長劍,一個亮出一對三尺多長、黑漆漆的判官筆,直攻過來。丁劍鳴立刻展開太極掌法:封閃、擒拿、挨幫、擠靠、閃展、騰挪,安心奪取敵人的兵刃。那兩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劍鳴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派路道。只見那使劍的時而是嵩陽派的達摩劍法,時而又變為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如驚蛇怒蟒,處處向丁劍鳴要害處吐來!

  那使判官筆的更是利害,劈、砸、撥、打、壓、剪、持、鎖,都極沉著迅捷,那對判官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而且專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打來,丁劍鳴展盡「空手入白刃」的太極掌法,迄自討不了半點便宜,但卻也忒奇怪,丁劍鳴好幾次連碰險招,看看就要被劍尖刺著,或被判官筆點中,但兩夜行人卻又突地閃電似的抽回,變招打出,也不知是什麼道理?

  在丁劍鳴心裏,還以為是自己太極掌法利害,敵人不知虛實,所以不敢把招術用老,以防自己式中變式,招裏套招,其實卻並非如此,那兩夜行人卻另有一種心思,不然若論武功技業,丁劍鳴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一對一亮兵器對打,諒還不至落敗。而今以一敵二,又是空手對兵刃,就是有兩個丁劍鳴也被剁為肉泥了!

  閒話少提。且說丁劍鳴和這兩個夜行人一陣打鬥,早驚動了這家人家。當下燈火大明,許多家人都持槍弄杖地出來,但卻沒有一個敢殺上前來,只是遠遠地觀望,一面口裏嚷著「捉賊,捉賊」!但若見身影向自己這一面移動時,又哄的一聲散到第二處去。其中有兩個像「護院」模樣的人比較膽大,一個手持花槍,一個手持雙刀,掩到賊人身後,正待偷襲,卻被一個賊人,只一個「迴風捲柳掃堂腿」,就把他們掃出兩三丈外。來了兩個,跌了一雙。

  丁劍鳴也不指望這些「護院」之類能濟得了什麼事,仍是捨死忘生的憑自己一對肉掌,來鬥敵人的一柄長劍、兩枝判官短筆。說時遲,那時快,又拆了三五十招,那使「筆」的摟膝繞步,「劉海灑金錢」,向後一甩腕子,雙筆挾著一股寒風,斜向丁劍鳴的「左肩井穴」打來,丁劍鳴急將腰一撲,掌探中鋒,駢指如戟,讓過幾筆,向敵人的,「志堂穴」點來,還未點到,背後一股寒風,那柄長劍又堪堪刺到,丁劍鳴一個「大彎腰,斜插柳」向左旋過,伸掌便貼劍身,讓招遞掌,向敵人面門打來,使劍的急將身往後仰,一個「倒轉陰陽」,將右手劍一沉,化為「黑虎捲尾」招數,逕掃下盤,橫斬丁劍鳴的雙足。

  丁劍鳴慌忙地躲避時,忽聽得那使劍的一聲「扯呼」!(逃跑之意。)兩人正佔上風,卻忽地逃跑,將腳一蹬,早躍入園林深處。丁劍鳴不知進退,還待追趕,忽地幾點寒星,撲面飛到。丁劍鳴急急一個「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滾地堂」的功夫,貼地直滾出去,饒是滾得這麼快,右腿上還是中了一枚暗器,當時只覺麻癢癢的,還不覺怎麼,但這須臾稍緩的功夫,兩個蒙面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踪跡了!

  敵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輪追賊之後,一面圍上前來,當中走出一個五旬上下的儒冠老者,當著丁劍鳴的面一揖到地,口裏說道:「先生大恩,沒齒不忘!」丁劍鳴急忙扶起時,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說,招呼家丁子弟,架著丁劍鳴往裏走。了劍嗚欲走不能,只得跟他們進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捧煙倒茶地殷勤招待,丁劍鳴的性子,原不願與士紳來往,呷了一口茶後,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卻酸酸軟軟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劍鳴這才記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後,急將手一摸,用手指對著傷口把暗器直搭出來,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聲叫道:「啊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湊過身來,殷殷問道:「什麼暗器,可有妨礙?」丁劍鳴面色大變,嘶吟著說:「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用苗疆的毒藥煉成,毒氣見血即鑽,除非找到本門解藥,否則是救不了,看來我不能生出此門了!」

  那老先生詳細審視一下,忽然吩咐一個少年說:「澄兒,到後樓你二姨娘處問她拿出『白玉生肌拔毒膏』來試試看。」一面對丁劍鳴說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過小小的京官,結識了一個老太監,承他贈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內之物,據說能解百毒,無論蛇蟲咬傷,毒藥暗器打傷,都可解救。宮中特備來預防使毒藥暗器的刺客的。他得『聖眷』,賜了一瓶,特分半瓶給我。一直不曾用過,這回正好試試。」丁劍鳴見既無法找到它的本門解藥,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試。說也奇怪,將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上之後,果然清涼沁骨,當下右腿就可轉動!

  但遺毒還未拔清,尚須休養數日,丁劍鳴只得在他家住下來。知道那老者叫做索善餘,乃保定一個大士紳,家裏擁有幾千畝地。丁劍鳴在他家幾日,真是給他招呼得非常周到,那老者日日陪他,談論一些詩文與京中趣事,丁劍鳴家中原也少有田地,幼年也習過一些詩文,見那老人滿面慈祥和藹,談得也還投機,又見在那幾天中,時時有衣衫襤褸的人進來,要求施棺借米之類,那老人都親自接見,一一打發。丁劍鳴一來自己就是出身在小地主之家,二來見那老者的「慈悲」行徑,心中還以為索善餘真是一個慈善的長者!

  三日過後,丁劍鳴的遺毒都已拔清、完全恢復了原狀。索善餘親率家人把丁劍鳴直送出大門之外三里之遙,口口聲聲地稱他為大英雄!大恩公!口口聲聲說:「此恩此德,沒齒不忘!」跟著又討丁劍鳴的地址,問他願不願「折節下交」。丁劍鳴也謝過他「白玉生肌膏」起死回生之德,當下人情難卻,一面也覺得索善餘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竟然答應了和他做風塵中的朋友,願意和他結交。

  看官,你知那索善餘真的是什麼慈善長者?原來滿不是這回事,正當丁劍鳴在歸途上滿心感激,對他異常好感之餘,索善餘的密室中就坐著那兩個當天晚上跑進索家,偽裝採花的蒙面夜行人!

  那兩個蒙面夜行人正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士,那使劍的叫做蒙永真,那使判官筆的叫做胡一鄂,他們都是由直隸總督戴棋向京師請來,進行一件大陰謀的,偽裝「採花」,計陷丁劍鳴,就是他們的陰謀之一。

  在索善餘的密室裏,那兩個冒作採花的蒙面夜行人正在撫掌相視而笑。蒙永真道:「這回丁劍鳴可著了我們的道兒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名不虛傳,七十二手『迴環滾拆』的太極掌法,若非我們,恐怕也輕易對付不了。」胡一鄂笑道:「論本事,丁劍鳴自不是庸手,但卻也不能超出我們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習性,那容他這樣狂傲,如不是戴總督再三叮囑,我們兄弟倆早把他廢掉了。」

  索善餘大笑道:「如把他廢掉,我們的計畫就不能進行了。廢掉他一人有什麼用?我們要拆散的是這些山東、河北兩省自命為『江湖義士』的團社!我真佩服你們兩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讓他當堂斃命。蒙兄更妙,故意使出偷學來的幾家形意派無極劍法,讓他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先生的本領,尤其是那幾聲『大英雄』,把他捧得毛管都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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